精彩节选

秦王政六年(公元前241年),新年刚过,楚、赵、韩、魏、卫五国使者来往不断,最终达成五国合纵伐秦大计,楚国春申君为合纵长。

入夏后,北路联军由魏国庞煖统帅,绕道蒲阪南渡黄河攻入秦地,一路杀至蕞城直逼秦都咸阳。南路楚军由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为主帅、大司马景翠为副帅一路杀至函谷关外。

没有预料到战事如此胶着,西北的深秋对于楚军来说显然是个大麻烦。军营里不少士兵已经佝偻着身躯缩成一团,不住的咳嗽。

弘农涧对岸就是函谷关的关城,城头上飘扬着秦军旗帜,黑底白字、斗大的篆体秦字此刻显的更加刺眼,楚军上下对其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

中军大帐内,春申君黄歇正召集谋臣武将饮酒,随军的舞姬扭动着小蛮腰,优美的舞姿令人陶醉。

自十二年前秦国战神白起攻占郢都,楚国迁都郢陈,此后楚国权贵偏安东南、远离中原战场,养尊处优,忘却了迫在眼前的亡国危机。

数次迁都、总不忘改名为郢都。

郢都<今湖北荆州>、陈<今河南淮阳>、钜阳<今安徽阜阳>、寿春<今安徽寿县>,都曾为郢都。

千年后有诗为证: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楚国权贵则是国都随便迁、郢都只一个,自我麻醉中,楚国忘记了危险正在迫近。

若是时间再上溯的久些,老国都丹阳城更是楚人心中的痛。

中军将军项燕、副将秦昊带着一队士兵在弘农涧东岸枯萎的杂草从中走来走去。

这已经是当日的第三个来回了,巡视弘农涧防务是两人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弘农涧横在面前,西岸是高大的稠桑塬绝壁、绝壁中一条狭窄险峻的深谷是关中与东方诸国的交通要道、也是著名的崤函谷道,函谷关的关城就横跨在弘农涧西俺谷道的末端;东岸则有一大片的平坦地,大到可以让楚国二十万大军安营扎寨。

几只水鸟从弘农涧岸边的水草丛中惊慌失措的飞起,扑棱棱、急匆匆的扇动着双翅。

北方虽不比南方水草肥美,可各种水鸟还是不少,若不是两军对持,项燕恨不得每日来弘农涧水边的杂草丛里射几只下酒。

有人?巡逻的楚军第一反应就是拔出佩剑,朝水鸟飞起的地方奔去。

秦昊伸手拦住正要朝水鸟飞起地方跑去的项燕,手指搭在嘴唇上,轻轻的嘘了一声。身后跟随的楚军士兵随即也静了下来,随着秦昊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分兵两路围了过去。

一个衣衫不整的秦军校尉狼狈不堪的爬到了弘农涧东岸,浑身被湿透、脚上沾满了污泥一直蔓延到小腿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仰面躺在杂草中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水鸟被惊的不时飞起,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肯落下。

楚军士兵训练有素,四名士兵不由分说将秦军校尉捆了个结实,其他人四散开来继续搜索。

当秦军校尉被带到项燕和秦昊面前时候,两人均大吃一惊,不由得朝弘农涧对岸望去,水面依旧平静与往日相比并无不同,并无秦军泅渡的痕迹。

秦军校尉大口喘着气,像是绑的紧了些、有些接不过气来。

“给他松一些,先带回营!”项燕皱着眉头说道,“昊弟咱们回吧!”

“诺!将军”秦昊弯腰拱手,转头对身旁的一个带队的卒长说道:“立刻回去报信,让你们师帅加倍派人巡逻,不可懈怠、防备秦军突袭!”

“诺!”卒长回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大营跑去。

中军项燕大帐内,秦军校尉一直在打着哆嗦,项燕看着直觉好笑,虽说今年深秋天儿凉有些早,一向坚忍的秦人怎会如此不堪。

“生个火堆!给他烤烤!再给他弄碗热汤!”秦昊对身边的楚军士卒吩咐道。

“谢…谢…谢谢……”秦军校尉哆嗦着很难利索的说出话来,还是坚持表达了感谢。

几根木头被引燃堆放在秦军校尉面前,跳跃的火焰似乎与这个季节并不相符,但对于秦军校尉来说却是救命的。双手捧着陶碗的秦军校尉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不再哆嗦个不停,身上的衣服被火堆烤出阵阵热气。

项燕斜斜的坐在大帐一侧的床上,床是手下士卒临时抬进来的,床中央的小桌上摆着两碟下酒菜一壶酒,喝了一杯酒后,项燕点头示意秦昊开始审讯。

按理说秦军校尉已属中高阶军官了,按秦律校尉可统率八千士卒,职同郡都尉。

“说说吧!为什么要偷渡弘农涧、窥测我楚军大营?”

这罪名按的可谓不小,任何时候两军战时的细作都可当场诛杀,秦军校尉放下手中的陶碗跪地磕头,咚咚直响,不多时,泥土地面上明显的凹了下去。

“将军、冤枉啊!小人是犯了事为了活命才逃过河的!”

原来秦军校尉原是樊於期的部下,调归王翦帐下,押运粮草到函谷关,碰到连日秋雨绵绵,已经误期三日,依秦律押运粮草误期者押运主将全家获罪斩刑。

连年征战,校尉本是兄弟七人只剩下他一人了,运粮队刚到函谷关外校尉就瞅个空隙逃了。

多少部队需要一校秦军押运粮草?函谷关增兵了?王翦?王翦怎么来函谷关了?王翦不是跟随吕不韦在蕞城么! 来不及辨别秦军校尉所言真伪,一系列疑问涌向项燕和秦昊。

“胡说!王翦在蕞城,李信派你来到底干什么?实话说来!”秦昊一把抓住秦军校尉胸前尚未烤干的衣服,衣服上的污泥尚在,传到秦昊的手上一丝凉一丝热。

“将…将…将军,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饶命啊!相邦大人已令王翦率军接管函谷关,樊於期将军和蒙武将军属下大半都被调拨给王翦,小人说的句句实话,秦军精锐确实由王翦统帅进驻函谷关了!……”

看着校尉惊恐的样子,不像是撒谎,若是李信一部派一校秦军押运粮草完全多余,若是王翦率秦军精锐主力进驻函谷关,一校秦兵押运粮草就属正常了。犯了死罪要逃命,也属于本能。

正喝酒的项燕停了下来,和秦昊对视了一眼。两人均狐疑不解,从蕞城抽兵、难道秦国不顾咸阳安危了,还是另有诡计。

“阴雨导致的误期,王翦自会宽恕你,快说王翦派你来的目的何在?”秦昊抓住秦军校尉前胸的手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将军饶命!”稍稍缓过一口气的秦军校尉喘了几口粗气,“樊於期将军是相邦的心腹、和王翦不和在秦国不是秘密,王翦哪里肯宽恕放过小人,将军饶命!”

确实秦国一向重用客卿,本土宗族、士族的将领心中多有抵触,商鞅、张仪等均不得善终。王翦如此也属正常,确实不大会宽恕。

“既然你身居校尉,那么王翦的一些部署应该知道的!”虽然项燕和秦昊对秦国如此冒险行为感到不解,但都认为问清楚些更好。

咚咚!咚!咚咚!随着秦昊的手松开,秦军校尉立刻又跪地不住的磕头。

“将军!我只是一个押运粮草的,对前线部署一概不知!求将军我性命!”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拉出砍了!”项燕头也未回,冷冷说道,“秦军校尉可是有权参与中军议事的,更何况你还身负押运粮草的重任!”

“王翦来函谷关前对你都有那些军令还不从实说!”秦昊俯下身子,“王翦分几路来函谷关、何时全军集结到位?王翦什么时候到的函谷关、跟随王翦来函谷关的都有谁?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秦军校尉额头上冒出了阵阵的汗,依秦律泄露重大军机者会遭到无情的追杀,哪怕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

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楚军中已经有人按耐不住长剑拔出了一半,两个将军模样的人面色冷峻,没有丝毫要宽宥的意思。旁边书案后面的小吏提笔正等待着记录,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

秦军校尉缩了缩身子,迟疑了一下,低声含混不清的说:“将军,临行前王翦将军确实有些嘱托、相邦大人也有话叮嘱,也听说了一些事,将军能保我性命不?”

秦军校尉开始讨价还价了,看起来求生欲望不是一般的强烈。

“不说你就能活么?”很显然讨价还价激怒了秦昊,秦昊一把抓住秦军校尉的头发衣领,猛的起身一扯,校尉朝前扑地,狠狠的摔在地上。

“拖出去吧!知道王翦和秦军主力来函谷关,蕞城空虚足够了,不需要说了。”

“诺!将军”两名楚军士卒立刻上前架起秦军校尉朝大帐外拖去。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全说!”秦军校尉挣扎着嘶喊道。

“拖回来!”秦昊和项燕对视一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些有价值的。”

“诺!将军,小人不敢!”两名楚军士卒狠狠的将秦军校尉丢在地上,秦军校尉不敢耽搁,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小人从咸阳出发,在南郑接替蜀郡都尉押运粮草,临行前相邦交代接到粮草后必须七日内运到函谷关。将军王翦也叮嘱七日内运到,而且、而且还特别交代随身兵械不可丢,到函谷关后参与对楚决战。”

“决战?进攻时间是哪一天?”秦昊立刻打断秦军校尉的话、追问道。

“哎!昊弟,别心急,让他说完!”一边喝酒的项燕似乎想让秦军校尉放松些。

“诺!王翦的儿子王贲,蒙武的两个儿子蒙毅、蒙恬,还有好些年轻的将领都跟随王翦来了,还有杨端和,他和李信是王翦的副将,留在咸阳附近的都是空架子,为的是吸引和扰乱庞煖的判断。和我交好的校尉接到的军令是最晚今日赶到函谷关驻防,其他的小人就再也不知道了,求将军开恩,饶小人一命!”秦军校尉惊恐着看着项燕和秦昊,两眼露出的绝望和求生混杂在一起。

“就这些了?王翦安排你说的吧!赵政小儿难道就不怕庞煖将军踏破咸阳,吕不韦敢他儿子会肯嘛?”秦昊嘲讽道。

“将军!将军饶命,小人一直在押运粮草,其他的确实无法获知啊!小人误了期限,近几日怕是要开战,小人怕被王翦军法惩治阵前祭旗才拼死逃命的,句句实话,求将军饶了小人性命。”

“看你年纪,怎么做到校尉的?”秦昊早就想问,此人年纪不到三十,在秦军校尉中算是年轻的。

“将军!小人兄弟七人,都战死了,小人一半是靠自己一半是靠父兄遗留的军功才得以坐上校尉的,将军小人若是死了,小人的家族可就没了!”秦军校尉不住的磕头求饶。

项燕转头看了秦昊一眼,眼神中示意说,应该就这些了,带下去吧。

两名楚军士卒走上前,押走了秦军校尉,拖出大帐时秦军校尉还惊恐着不住的求饶。

项燕停止了喝酒,“昊弟,成败在此一举了,目前要做的有两件事:其一速速将此报与令尹大人,准备与王翦决战;其二准备好快马,等待令尹大人示下,将蕞城空虚报与庞煖将军。我军如能抗住王翦十日,庞煖将军必克咸阳,秦国危矣!”

秦昊和项燕是至交好友,此刻的想法也大致相同,都认为一场血战即便换不来秦国亡国也会重创秦国,若是如此,秦国再想吞赵并楚就是痴心妄想,只怕此后争霸的是楚赵两国。

记录的小吏卷起竹简,双手交给项燕,“将军!记录完毕,请将军过目。”

中军大帐内,令尹黄歇和大司马景翠主持的宴会还在进行中,数月来,秦军闭关不战,楚军也懒得进攻破关,中军大帐内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大帐外值守的楚军士卒进来禀报,中军将军项燕、副将秦昊抓到了一名泅渡弘农涧的秦军校尉。

抓到一名秦军校尉也算是为宴会助兴,正在欣赏舞姬优美妖娆身姿的令尹黄歇吩咐让二人进来。

“令尹大人!例行巡防时抓到一名秦军校尉,已经审问完毕!”项燕双手呈上小吏记录的竹简。

一旁的亲侍接过双手交给黄歇,黄歇看罢大惊,“王翦率秦军主力来到函谷关了!”

大司马接过传来的竹简看罢也是大惊失色,竹简所传之处,在坐的谋臣武将各有不同表现,有惊恐,有喜悦,更有请战者。

令尹黄歇再无心思饮酒,挥手让人撤去酒席散去舞姬。

“大家怎么看王翦率秦军主力驻防函谷关!都说说看吧”令尹黄歇急不可待的想听听大伙儿有何良策。

“令尹大人,末将请战!”

“令尹大人,只要我军坚守数日,获悉咸阳空虚的庞煖将军可踏平咸阳,到时函谷关秦军不战自乱!”

“令尹大人,王翦可是秦军名将,我军怕是难以抵挡!”

“令尹大人,即便我军死守缠住王翦,获利的可是赵国,大人不要忘记先王伐秦被韩魏捅刀的教训!”

说话的这个人在提醒黄歇,蓝田之战楚军虽攻破武关却被韩魏偷袭,不得不撤兵的教训。

“令尹大人,为了楚国长久存亡,还是要保存实力为好!”

“令尹大人,若此战不能弱秦,此后再无机会,请大人三思!”

……

一时间中军大帐内争论不休,主战的多为左中右三军各阶将领,主弃的多位春申君黄歇带来的门客谋士,看的出来,三军将士都憋着一口恶气与秦军决战。

大司马老将景翠,侍奉过三代楚王,力主避战,某些时候倒是与令尹春申君黄歇不谋而合,比如现在。

“诸位将军,休要争吵,可曾想过,若是此役战败,军力大减,楚国危矣!且听令尹大人的决断如何!”大司马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令尹黄歇下令撤军保存实力,但自己又不明确提出建议。

“令尹大人,若是我军撤去,庞煖将军必腹背受敌,伐秦也就败了;若是我军死守拖住王翦,庞煖必踏破咸阳则秦国危亡,日后争霸的只会是楚赵两国,依楚国实力再乘势收丹阳、南郑,挑动巴蜀复国,可消去秦国这个大患,与赵争霸也占据有利态势!”项燕实在忍不住。

“嗯!有这个可能,王翦可是秦军名将,若是我军守不住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庞煖和赵国。”令尹黄歇有些畏首畏尾、进退维谷,未战先算利。

令尹黄歇原本想大司马会首先提出撤兵,谁知景翠却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将球踢给了自己。原本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项燕又是一番激昂陈词,更加让黄歇为难了。

“项燕将军,王翦不是在蕞城么,莫不是李信畏惧我军、故意差人来诈!”有人提出了怀疑。

“秦军校尉就在帐外,若是不信,传进帐内一问便知!”

很快,秦军校尉被带进大帐,看到秦军校尉的狼狈样子,令尹黄歇的一些门客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军校尉又如实将前面所说复述一遍,令尹黄歇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挥手让人将秦军校尉带出帐外,“看来王翦率秦军主力来函谷关并非虚假,诸位有何良策?”

令尹黄歇的再次发问导致了大帐内一片寂静,先前请战的诸将见识过了令尹门客们的速速撤兵之策,迟迟未决,都让诸将感觉不妙。

谁也不愿意充当那个明确提出撤兵的第一人。

当夜,根据春申君黄歇的命令,楚军悄悄拔营撤退,既未通知庞煖楚军撤兵又未提醒说秦国咸阳空虚,数日后庞煖腹背受敌方知楚国退兵咸阳一度空虚,五国合纵伐秦在闹剧中收场。王翦率军猛攻韩、魏腹地,楚国北部门户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