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孤独的人
二O一三年,晚冬。
德国,格尔利茨。
这是一个坐落在捷克,德国和波兰三国交界的城市,位于德国最东端。
市郊区,施劳罗特,靠近波兰边界的地带。
人烟稀少,只有些许村落隐匿在这远离繁华都市的边陲。
没人愿意到这里来,不论是游玩还是定居。
此时,暴风雪正在席卷这片大地。
在南靠厄尔士山脉的山脚下,有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村庄,地处最边境地区,处于与捷克和波兰交汇的三角地带,村庄的建设因复杂的地缘关系被德国忽视,房屋的样式仍然保持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风格,大多都是原木小屋,少数是水泥混凝土修盖起来的尖顶房。
这里的交通很不便利,人口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绝大多数是农民和猎户。对于他们来说,翻过厄尔士山就是捷克的利贝雷茨,趟过东侧的尼斯河就是波兰的耶莱尼亚古拉,某种意义上讲,这地方的隐形交通领先全德国,如果不是因为河太宽、山太高、欧洲条子手段太硬,这个地方未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金三角地带。
有得有失,落后的不仅仅只有生活状态,人际关系也穿越时空,稳定在上世纪末的纯朴阶段。在这里,夜不闭户是件很正常的事情,门存在的意义是为了阻挡偷偷进屋翻找食物的野猪和松鼠,偷偷进来的主要是后者,前者闹出的动静一般大到全村人都跑来围观。
村庄里的房屋都挨在一起,被一条主干道东西贯穿,这是格尔利茨市政府对这个村庄最后的波纹。
除了一栋木制小房子孤立在村庄外的东侧,孤零零地立在寒风里,距离村庄房屋聚集区域至少几百米的距离,放眼看过去,只有它自己矗立在那片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小屋东南侧就是森林覆盖的山脉,差一点就要建在不平整的斜坡上。似乎是向村庄宣告如果不是山脉阻挡,我还可以离你们更远。
在空间上,它极为不合群。
村庄里的人都认为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个怪人,脾气怪,性格更是扭曲,很难和人相处。虽然没人见过他,但人从来都不需要靠见面去给另一个人下定义。
人们心照不宣地排斥他,即使是圣诞节,也没人愿意请他来这里畅饮一杯。
就像今天,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夜。
村庄里几十个原住民都聚在村长家,喝着啤酒,吃着烤猪蹄,靠在温暖的壁炉边,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每个人都笑容洋溢。
“今年照例感谢大家的到来!”村长古里斯曼是个年过八十的小老头,操着口音极重的德语,他是个波兰农民,东德时期从波兰逃难来到这里,也是最早开垦种田的一批人,每年,他都会举办一次圣诞聚会,和这些老伙计们一起庆祝。
“昂斯那家伙呢?”村长扫过人群,没有找到好久不见的老熟人。
“前天走了。”一个瘦小的老头饮下一整木桶杯的黑啤,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擦啃猪蹄油光发亮的嘴角,“他的孙子有出息,在柏林找到份很不错的工作,一周前昂斯就在念叨要去柏林找他孙子生活。”
“可昂斯的孙子,因为父亲被判无期徒刑的缘故,已经和昂斯一家断绝了关系。''村长眉头一皱,“而且投奔亲戚这种事,是弗里茨•冯•昂斯那个老顽固会做出来的事情吗?”
“是的,他做不出来。”和他搭话的老头又拿起一块烤得流油花的猪蹄,大口撕扯着滋滋响的胶肉,“在昂斯的眼里,他的孙子还不如那条陪他十多年的老狗,你知道的,他的孙子恨不得把那条老狗剥皮炖肉。”
“可那条狗太老了。”老头把啃完的骨头丢到壁炉里,火势借助残存的猪油滋啦猛涨,照得二人脸上更加红润。
“大概是三周前,那条老狗自己咬开拴着的绳子,偷偷溜走。昂斯找了很久,最后在当初捡到它的地方找到老狗的尸体,冻得比冰棍都硬。昂斯把它拖回家里,埋到了后院。之后就闭门不出,直到前几天才出来走动。”
“昂斯没去柏林,他这辈子也不会去找那个有出息的孙子。”老头靠在温暖的沙发上,盯着火光,“离别那天,他朝着东南方去了,远离柏林的方向。那边有遮天蔽日的松树林,棕熊和野狼时常出没,就算是小号的山猫也是顶级的森林杀手,虽然昂斯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手,可我亲眼看到他连枪都没拿。”
村长脸色大变,“你为什么不早说?昂斯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通知你?那有什么用?劝昂斯麻木地活下去?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死掉?”老头咧咧嘴,“别开玩笑了!那条狗死的时候,昂斯就已经死了。我参加了他给狗举办的葬礼,他盯着狗尸体的眼神里面,除了求死心,别无他意。”
“一个失去希望的人,死亡才是最体面的结局。”
听得老头的话,村长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叹一口气,接受现实。
沉重的对话让气氛有些尴尬,他略做思考,希望找到什么话题来揭过这件事。
突然,一直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寒风顺着门缝灌进来。
一名陌生男人没有一丝犹豫地走了进来,表情好像是回他自己家一样轻松自在。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古里斯曼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金发男子,这副面孔从未出现在过他的脑海中。
“您好,古里斯曼村长,我是来找库恩•兰迪先生的,他应该就在你们村子里。”年轻男子微笑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自己这是擅闯民宅的觉悟,“我叫芬里科夫,来自俄罗斯。”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丝毫听不出一点外国人的口音。
古里斯曼本想大声呵斥他滚出去,但听到他要找的人,快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
库恩•兰迪,村口那栋被孤立的房子的主人。
没人和他有过交集。这个人神秘莫测,包裹在浓浓疑云之中。
古里斯曼从波兰逃难到这里之时,那个人就生活在这里,当时这片区域,方圆几公里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可偏偏库恩•兰迪的小屋矗立在一望无边的平原上。
“你和他什么关系?”古里斯曼示意年轻男子坐下,并为他倒了一满杯黑啤。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想古里斯曼先生不会喜欢听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芬里科夫仍然笑着,一边用手打掉帽子上的雪花。
名叫芬里科夫的金发男子没有正面回答他,他也没有接古里斯曼递过来的啤酒,他的胃本能地拒绝消化这种酒精含量不足七成的酒水。
他只身立在那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棕熊。
把俄罗斯战斗民族比喻成棕熊,希望这不是对他们的侮辱。
“村庄外东侧那个小木屋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古里斯曼犹豫一下,还是把地址告诉了这个年轻人。
“谢谢。”说完,他再次推开门,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壁炉里的火苗高度也瞬间矮了不少。
芬里科夫犹豫片刻,还是扭头看向之前啃猪蹄的那个老头,说道:“失去希望就选择去死,只有蠢人才会这么做。因为选择一个脆弱的希望当做一生的精神支柱,这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情,这不是聪明人会在一开始做出的选择。”
“最不可动摇的希望,不就是明天的日出么?”芬里科夫呲牙笑道,“拼尽全力活下去,这才是人类最渺小又最伟大的希望。”
“再见古里斯曼先生,建议下次您能抽出时间到俄罗斯转转。那里伏特加很便宜,女人们也很漂亮,您一定会不虚此行。”芬里科夫挥手作别。
芬里科夫走入雪中,轻柔地把门带上。在这点上有理由怀疑此人的俄罗斯血统不够纯正。
满屋的人都沉默了,陌生年轻男子的突然造访让他们的聚会多了一丝神秘气味。虽然整个过程都让人摸不清头脑。
突然,一直沉默地啃猪蹄的老头倒吸一口冷气。
“这里距离去东侧的主干道,可是隔了一扇加厚的木门和宽敞的院子!从那里,就听到了我说的话?!”
古里斯曼眼角也止不住跳动。
如果有人能在北风呼啸的夜晚,从五十米外,听见两个人躲在隔热隔音的房子里的窃窃私语,除了用怪物来形容外,找不出其他词语。
“见鬼......”
......
远离村庄的原木小屋里,库恩•兰迪坐在躺椅上,双脚靠在壁炉边,膝盖上铺着山羊皮袄,此时刚吃过晚饭时间,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准备小憩片刻。
这是库恩•兰迪在这个村庄生活的第五十个年头,也是活过的第一百零四个圣诞节。
从村子还不是村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生活很多年。
与其说他与村民不合群,不如说是这群“外来者”,没经过他的同意,就把人间的烟火气带到了他的身边。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也没人愿意去了解,他这几十年来深入简出,从不和那群侵犯他自由领土的家伙们有交集。
这本该是个寂寞如往日的夜晚,直到一阵敲门声把他从迷蒙的酣憩中叫醒。
“不需要网络推销服务!”
兰迪喊到。
除了电信商没人来过他这里。一些小电信商很乐意来到这些偏远的郊区,和这里的人签上一份协议,为他们提供价格高昂且信号极差的网络服务,低劣的质量注定了只有在郊区他们才有点竞争力。
前段时间,一家名为富士通的小电信商把网络这种现时代产品引进到村子里,他现在成为了这片区域唯一的网络钉子户。
“回家去吧,圣诞夜该和家人一起度过,没必要给圣诞节还要工作的黑心公司卖命。”兰迪试图用节日来瓦解门外的家伙推销的决心,从市区驱车来这里需要至少一个小时,在这种鬼天气和神圣的节日,一般人早就满腹牢骚,所以只需一点小小的诱导,他的怒火就会瞬间点燃。
“我从来都不过圣诞节,库恩•兰迪先生。”门外的声音却很坚定,他不准备离开。
而且那该死的电信公司连用户的私人资料也毫不避讳地交给了推销员,这个狗娘养的居然直呼出他的名字。
“那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老家伙一点空间来过节,我会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前提是你不要再打扰我。”兰迪语气有些不耐烦。
“谢谢您的好意。”门外的男子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声,“不过‘门渊计划'参与者的祈祷还是免了,你们可是一群想放出连上帝都害怕的玩意儿的亡命之徒。您的祈祷会让上帝再也不会庇佑我。”
本想选择无视,继续舒服睡觉的库恩•兰迪听到这话,尤其是那四个字后,面色剧变,眼神瞬间凌厉,他干脆地起身,打开门,动作麻利到让人很难相信他已经一百多岁。
芬里科夫像一个雪人,挪进屋内。
“真不错啊。”芬里科夫打掉身上的雪花,雪花化成了一滩水,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屋,一边看一边咂嘴,“犯下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被宽恕罪过的罪人,竟然能住在这么一个隐蔽生活舒适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库恩•兰迪把门锁上,他背对着年轻人,担心眼中的杀意和凶光让这个年轻人有所戒备。
“我是谁不并重要,如果您真的想知道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那您可以叫我芬里科夫,我来自俄罗斯。”芬里科夫脱掉羽绒服,坐在了摇椅上,嘴角噙着笑,“重要的是,您是谁,库恩•兰迪先生,或者,库恩•曼恩斯特•兰迪亚斯先生。”
被戳穿真名的兰迪身体微微一颤,他依旧背对芬里科夫,眼中的杀意弥漫,即将掩盖不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拒绝顺着芬里科夫的话说下去,苍老的脸在有节奏地颤抖。
“门渊计划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芬里科夫饶有兴趣地用火钳拨弄着兰迪的壁炉,熊熊燃烧的火焰时高时低,他自顾自说到,“应该失败了吧,德意志第三帝国早就灰飞烟灭,连你们敬爱的元首也在地下室里饮弹自尽。”
“可Nazi的火苗,还残留在这片土地上。”芬里科夫凶色毕露。
“我只是迫不得已成为一名的Nazi军人。”兰迪沉默片刻开口到,“我没有参加过苏德战争,没有在苏联的土地上做过任何惨无人道的事情。”
“对于那个年代,我很抱歉。”兰迪叹了口气,“但那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忠心捍卫我的祖国,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况且你所怀念的伟大国度,在一九九一年也和德意志第三帝国一样湮灭,这份恩怨,请不要清算在我的头上。在那个年代,整个世界都是错误的。”
“您放心,我不是来找您谈历史的。而且请不要避重就轻,Nazi已经被历史审判。”芬里科夫收起凶色,他敏锐地点出兰迪企图引导话题走偏,“我只想知道门渊计划的结果。”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兰迪依旧坚定地摇头。
“兰迪先生,您之前都说过,苏联不在了,帝国也不在了,这些秘密,没必要继续守着。”芬里科夫把玩着一枚硬币,“您的信仰早在盟军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就已经幻灭,这么多年过去,您还何必缄默其口呢。”
兰迪继续无动于衷。
芬里科夫仿佛失去了耐心,突然,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格洛克手枪,抵在兰迪后背的心脏位置。
“我不想用枪威胁一位老人,请不要逼我。”
“可实际上,你已经在这么做了。”
芬里科夫眼皮微抬,哂笑一声,把枪口移开,他确实不想对一位老人动枪。
就在这一瞬间,兰迪用快如闪电的速度转身握住芬里科夫的手腕,死死捏住,另一只手行云流水地缴了兰迪的武器,黑洞洞地枪口,顶在芬里科夫的脑门!
局势瞬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