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空心的人生
夏夜的黑少了粘稠似的浓郁,空间里铺设着不知从何处遗漏的淡淡的光,没有耀眼的明亮,隐隐中,如纱。
蔡小米睡意朦胧中,一只手感觉被人捉住,且被越攥越紧。她的睡意顿时消失,人瞬间清醒过来。手尽管有一丝疼,但她并没有试图去摆脱那种疼痛。她睁开眼,看着这夏夜,如虚如幻。然后又闭上眼,享受手被捉住的感觉。
“——,不要!”
随即,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狠狠地向起一拉,整个人也似乎被拉起来。
“杜默,你没事吧?”蔡小米问。说着,她顺势坐起来。
杜默有些懵,足足愣了几分钟,然后说:“没事。”
蔡小米想去开灯,但她的手被捉住,而且她也想就这样被捉住。这样的黑夜,有了灯光的透射反而让人觉得突兀。
“做噩梦了?”蔡小米问。蔡小米知道,一定是关于那个女人的梦,因为他有时会在梦中惊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然后被惊醒,同刚才如出一辙。
杜默松开蔡小米的手,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额头,他试图想回忆一下梦境。他越是想努力还原梦境,才发现梦境变得越是支离破碎。他突然意识到蔡小米在自己身边,便问:“昨夜我喝醉了?你伺候的我?”
“昨夜不放心,所以我就没走。”蔡小米好奇的心温柔地问道:“做什么噩梦了?”
杜默下了床,在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说:“记不大清,好像自己和一个人在旷野中走着,我一回头,那人竟然没了踪影,然后自己莫名其妙地坠向深渊。”他又补充道:“是个女人,像你,好像又不是你。”
杜默准备离开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说:“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杜默没有上三楼的书房,而是去了负一楼的书房。
杜默心绪不宁,在书房里吸了一支烟。
他看见一本叫《混乱的思维》的书,从书架上抽出一半,手停在空中,心想:人本就够混乱的,再读这书,岂不是更混乱。他又把书推回书架。
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无所思,无所想,大脑一片空白,人如浮萍。他忽而觉得,应该读读《老子》,现在这种状态,非《老子》不可以调节心境。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杜默卧在沙发上,轻轻地诵读着。
蔡小米用玻璃杯端着半杯奶走进来,另一个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有两三片麦色面包。
杜默见她进来,便放下书,说:“咋不睡呢,这才半夜。”
“不困。吃点面包,把奶喝了,免得你胃里不舒服。”
杜默只吃了一片面包,喝完奶,让蔡小米给他读书听。他说:“我觉着,你的声音特别好听。”
蔡小米听他这样说,竟然有一丝羞怯。
蔡小米读到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杜默突然问:“你读过《摆渡人》这本小说没?”
蔡小米说,粗略地读过。杜默说:“我那会儿的梦境,感觉就像摆渡人里的某个场景,在荒凉的原野中,和一个女人行走着。那个女人,似乎特别熟悉,又似乎从未见过。”
杜默的思维跨度特别大,有的时候,他明明在和你探讨A件事,可是突然间他又会说起B件事,似乎A件事瞬间被他遗忘。有的人不太适应他的这种思维风格,蔡小米认为,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处。
蔡小米专注地看着杜默,听他说:“世界充满荒凉,因为有了同伴,所以才让穿行变得不再孤寂。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人转眼间就没了踪影;然后,我不知何故就坠入悬崖。又好像是,那个女人坠入悬崖,我去抓她,但没抓住;自己脚下的大地突然陷落,我也在下坠,无助与恐惧袭来,——”
杜默在心里问自己,究竟是梦境太过混乱,还是自己的记忆太过混乱,他无法拼凑完整而又清晰的画面。
杜默又提议蔡小米读《老子》。
蔡小米坐在沙发上靠着杜默又开始小声地读着《老子》。
蔡小米读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时,杜默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没等蔡小米回答,又接着说:“如果我没说错,咱俩是2011年认识的。”
“是呀,转眼7年,仿佛还在昨天。”蔡小米在感叹之余,弄不懂他为什么想起这。
“是呀,时间真快,我们又将归往何处?”杜默说完,陷入一个人的深思。
手机短信叮咚地响了一声。杜默看书桌那看了一眼,便又陷入他的深思。
蔡小米从书桌上取来手机,递给杜默。杜默问,谁来的短信?
蔡小米触一下屏,说:“赵蕙。”
“哟。”杜默轻轻答应一声,问:“帮我看一下写的什么?”
“没写什么,就发了一个笑脸。”
杜默忽然又想起了白天在商场看见蔡小米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有说有笑;远远看去,那男人脸上轮廓的棱角十分分明,明显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壮,气质出众。他当时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被赵蕙催着去接一个外地客户,只好作罢。
他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时候有机会了,让我请你和你的男朋友吃一顿饭。”
蔡小米一愣,半天回不过神。良久,她说:“有机会的。”
“夜还长,睡一会儿去吧。我还想在这看会儿书。”
蔡小米说自己不困,然后又开始给杜默读起《老子》。
早上杜默一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蔡小米依然双手捧着书放于双膝之上,紧挨着自己靠在沙发上睡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沙发,找了一条凉毯轻轻地盖在蔡小米身上,轻手轻脚地离开书房。
杜默出了小区,用手机扫码了一辆单车骑上,他并不着急赶到单位去。他骑过公共车站时,用眼睛瞟了一眼那些神色焦急的人,人就像时间里的候鸟,在不同的时间着急着忙地飞奔向不同的地方,多半是因为生存。
杜默想放慢一下自己的生活节奏,就像现在这样,不疾不徐。
他路过早摊点,食物激发不了他的食欲。小的时候,他的祖父给他讲过一个故事:玉皇大帝让牛给人间传话,让人们一日三打扮一餐饭;牛听叉了,却给人间传成了三餐饭一打扮;玉皇大帝想,一日一餐免费供应人间都难,现在变成三餐,这不是让我难堪嘛!既然是你牛惹得事,那你就下凡间给人耕地去吧,帮助人类自给自足。以前,人类是打扮男女,属于对美的追求者;自从牛传错话后,都变成了饮食男女。食,性也。于是,人类的欲望便在温饱之后变得多样化。
杜默发现一家面皮店,便锁了车进去,恰好有一张桌子没人,他欣然过去坐下。一个男人开始老去的标志,就是他喜欢空间的不受打扰。
他的面皮刚端上来,隔座的一个满脸疙瘩的男人便嚷道:“老板,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少放辣椒吗?这怎么吃!”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给你重换一碗。”说话的男人个头不高,瘦瘦的,脸带笑容地跑过去端走疙瘩脸桌上的面皮。
“面皮不仅搅拌了,都还吃了一口。端给别人也不合适,咱们吃也不合适。啥吗?”屋里切面皮的女人一边切着一边嘟囔,取碗的时候把声音弄得异常响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疙瘩男听见了,立起身用粗重的嗓门质问道:“你们啥态度,吃不起你们面皮吗?”
瘦男人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端着面皮出来,连声说不好意思。
疙瘩男手一抻,把碗打在了地上。他厉声说:“就你们这服务态度,迟早关门大吉。”
疙瘩男的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一个矮胖的、手握面皮刀的女人,破口说道:“大清早的,你吃了吃,不吃了滚蛋。不差你这一碗面皮钱发财。”
疙瘩男便用手指着女人怒气冲冲地发泄自己的不满,矮胖女人一手拎刀一手指着疙瘩男给予毫不留情地回击。瘦男人无奈地在中间斡旋着。战火一起的时候,食客生怕会殃及自己,给钱的或没给钱的早已退了屋外去了。
杜默不动声响地吃完面皮,喝几口稀饭,扫码付钱,走人。
杜默不想劝任何人,一件事要发生的时候,你的参与,有的时候可能只是火上浇油。而且,杜默觉得,自己就是去吃个早饭而已,不想被一碗面皮打碎一天的心情。有的时候,人的素养就在一碗面皮里,人的生活状态也在一碗面皮里,你无法通过一碗面皮改变这一切。
赵蕙见杜默进了办公室,她便拿着一个代表需要及时处理的红色文件夹后脚跟进杜默的办公室。她进去之后,顺手把门关上。
杜默看着赵蕙,问:“有紧急的事?”
赵蕙说:“半夜醒来,我还担心你醉酒没人照顾,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
昨天下午,集团和外地一个企业签订了一个战略框架协议,并不是什么实质性地合作协议,集团作为东道主,盛情招待一下对方是必需的。杜默略多喝了一些酒,但远在他的酒量范围之内。他狐疑地看着赵蕙,说:“好多了。”
杜默在办公椅上坐下来,赵蕙把文件夹放到他面前的桌上,便跑去给他沏茶。
杜默翻开文件夹,以极快地速度把所有文件过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急的事情要处理。
杜默喝一口茶,望着眼前的赵蕙,她穿着浅黑色的丝袜,过臀的短裙离膝盖还有很长一截距离,高挑的身材让职业装显得富有韵味。赵蕙是那种上天赏饭吃的女人,可是,杜默每次看见她,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她的妩媚中有一种让人觉得很俗的东西在晃动,她的热情让你觉得漂浮。
赵蕙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说着一些与工作关联不太大的事情。她试图把自己表现得像他的一个知己。
桌上的电话响了,杜默接起电话,这时,赵蕙拿起文件夹转身离去。
“到我这儿来一下。”
杜默挂了电话,径直到了易伟坤办公室。
易伟坤正在冲茶,见杜默进来,说:“杜默,过来尝尝我这绿茶的味道。”
杜默在易伟坤身边坐下,两人品论了小片刻茶,易伟坤转移了话题,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杜默,有没有想过人生下一步打算。”
“偶尔简单地想过。”杜默说的是实话,并不是言辞上的客套。许多次,他立在办公室,从落地窗望出去,他就问自己:“难道我的一生,注定就是人群中平凡的一员吗?人终其一生,所追逐的终极意义又是什么?如何才能赋予人生最真实的意义,在某个年龄段回首往事的时候而又不会有太多遗憾?……”
“杜默,我有个想法,想和你交流下。”易伟坤说:“你跟了我好多年。”易伟坤望了一眼门,看是否关严密,当他确认门是闭合状态时,他才说道:“我现在已是集团的副总,再上一步的可能性有,但很难。如果上不去,我也就到站了,过不了几年,可能就退居二线。趁现在,我想让你去分公司锻炼锻炼,只有你在分公司独当一面过,以后提副总的机会才比较大。”
如果这话是给别人说的,可能早就内心兴奋不已。可是杜默,他并没有任何的激动之情。杜默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他突然又莫名地悲哀,他不知从何处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一个人,有的时候越成功,他就离自己最初的目标越远。
杜默不想辜负易伟坤的好意,便说:“易总,谢谢你,我知道这是别人想渴求都渴求不来的机遇,但对于我来说,当前只想在你手下多学一些东西,这可能比我下去当分公司经理还有意义。”
“杜默,我尊重你的想法。当然,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不是说就与集团副总的位置无缘了,毕竟还有我在这。如果你心里想法有所变动,提早给我说,宜早不宜迟。”
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天,杜默才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搬来这个办公室不过一年多点儿时间,一年前,集团办公室主任下放分公司任总经理,他这个副主任在易伟坤的力挺下晋升为主任。
关于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人选,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曹孟其实最初是另有人选。如果放在两年前,他的态度不会改变;但在一年前,他在积极谋划转行任职,所以他觉得可以适当退一步,而且,易伟坤极有可能接替他的位置。
杜默当副主任的时候,赵蕙就是他的助理,现在他升任主任,副主任的位置却一直空缺着。许多人都盯着这个空位,因为这个位置是直接服务易伟坤的,前进的空间极其大,尤其是现在,大家传言易伟坤极有可能上位。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赵蕙来到杜默办公室,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近期需要处理的工作,然后便装作极轻松地问:“杜主任,下午有时间吗?请你吃个火锅,最近有一家新开的店,大家都说不错。”
杜默心想,我和你去吃饭,这算哪门子事嘛!但他又不想直接拒绝,给别人留一步,其实也是给自己留一步,凡事都不可做得太过绝对。
杜默说:“今天不太方便,这样吧,改天我请怎么样?”
赵蕙说:“咱们总裁办的人好久没有聚了,既然你今天不方便,那就放在明天下午,你看怎么样?我提前预订好雅间。”
杜默深知,如果没有底下的人愿意为你出力,别说你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你就是集团总经理,要想把活干好,那真是不亚于独步上青天。
杜默说:“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