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张蔚从小就有个毛病,就是爱撒谎,不是故意撒谎骗取点什么零花钱,也不是在外面惹了事回家怕挨打才特意扯个谎。

而是那种顺理成章,脱口而出,没有经过任何一丝艺术加工的谎话,丝滑得要命。

小时候,巷子里的孙婆婆每次见到张蔚都会问,“小蔚呀,放学了呀,今天回家吃啥呀?”

张蔚会很顺溜地回答,“外婆说不给我饭吃了,不干完活把衣服洗完就没有饭吃!”

阿婆瞬间就愣住了,虐待儿童这事儿可是个大新闻,阿婆急得脸上挤满了沟沟壑壑,“你天天洗衣服啊?”

张蔚就甩着书包带子,天真无邪,“嗯!还要拖地,换被子,洗碗喂鸭子,还要给外公烧汤,”张蔚认真的伸出手比划着,“外婆说做不完就没有饭吃,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孙婆婆被讲得都要哭出来了,一边叹气一边过来拉张蔚的手,“可怜的娃娃啊,你爸爸妈妈把你丢这里,外婆又对你不好,真是挨千刀的!来,跟婆婆走,婆婆给你做好吃的!”

就这样,张蔚放学就跑别人家里胡吃海塞了个够,外公外婆做好了饭,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小孩的影子,顺着巷子口喊了半天才在孙婆婆家找到了吃饱喝足的张蔚,正擦着满嘴的油。

孙婆婆明里暗里讽刺外婆一顿,又说什么,再怎么样不能糟践孩子啊,小孩还这么小。

外婆急得一头汗水,才听懂了孙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讪讪地跟人家又是道歉又是道歉,拎着张蔚回家就给狠狠楔了一顿,“啊?不给你吃饭是吗?让你洗衣服刷碗是吗?”外婆拿着从屋外面撇下来的树枝,说一句给一下,张蔚捂着屁股满屋子乱窜。

可是一顿打也让她长不了几个记性。

有一起玩得一个小朋友听着大人的话,就编了个顺口溜,说张蔚是个没有户口的黑小孩,爹不疼娘不爱。

张蔚不愿意了,谎话又是顺口就来,“你放屁!我妈妈每天要给我打一百个电话,他们明天就要来接我走了,你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我了!”

那小孩一听就慌了,虽然平时编个顺口溜笑话笑话张蔚,可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跟张蔚分开啊,还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张蔚这么会翻花绳,以后就不能教自己了,那自己回到家还怎么向姐姐炫耀?就这样越想越伤心,干脆哭了起来,冲上去抱着张蔚的胳膊抹眼泪,“我不能跟你一辈子不见面,我会难过死的!”

小时候会说得形容词也不多,什么肝肠寸断,离别愁绪这些话统统讲不出来,只能赌上自己的性命,你离开我我就会难过死的。

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已经足够张蔚感动了,她也跟着哭了,好像自己明天真得要走了一样,一边哭一边往人身上蹭着自己的鼻涕,“放心吧,我不会忘记你的,外婆已经给我收拾好了行李箱,明天大早上爸爸就来接我走了,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把你的照片偷偷藏进去的!”

听着张蔚情深意重的话,那小孩哭得更凶了,两个半大点的小孩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夕阳下面,两个人的友情茂盛得不像话。

第二天,那个小孩顶着昨天刚哭肿的两个大包子眼,还在为今天就再也见不到张蔚而难过,就在学校门口路边摊看见了背着书包吃着烤地瓜,同样肿着眼的张蔚。

越来越大之后,外婆就发现了张蔚的这个毛病,因为有抹黑自己骗取同情的嫌疑,所以外婆坚决要把这臭德行给她改了,还贿赂了周围的小朋友。凡是发现张蔚在外面满嘴跑火车胡乱讲话的,就可以来外婆这里报告,凡报告者皆能领到外婆秘制香甜南瓜饼一块!而张蔚则能领到也是外婆精心制作的柳条炒肉一份。

张蔚被逼得没有法子,她捂着自己生疼的屁股,打算以后就只能在心里偷偷说这些话,再也不敢明面上胡讲。

长得更大了一些,爸爸妈妈就真地来接张蔚了,到了高中,张蔚给就更不敢再胡乱编瞎话了,因为她遇到了刘钦阳。

张蔚和刘钦阳高中在一个学校,高一和高三都在一个班,还是同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想感慨,多么坚不可摧的缘分。

几乎在所有青春电影里,同桌之间都带着点朦胧又暧昧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憧憬又期待。

每个班里似乎都有那么一对同桌,在这个懵懂的青葱岁月中惺惺相惜,感情慢慢升温,然后水到渠成。

张蔚猜着,老天这么安排应该也是打算让她近水楼台的,可是自己太不争气了,整天哆哆嗦嗦,身上又没有优势可以发挥,拖沓又别扭的跟刘钦阳相处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用武之地。

张蔚的高中是一所普通中又带着点自命不凡的学校——二中。

按照排名来说,确实是比不上一中的师资力量,论艺术特长也拼不过四中,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卡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上很多年。

但是,自从去年有两个本校生一鸣惊人考上了清华,学校就开始鸡犬升天了,春风得意的到处宣传学校的师资和教学质量,把那两个学生的成绩整整齐齐地划拉到本校的光荣榜上,张贴在校门口的大字报上。

这个普通的小城市升学率本就一般,这两个清华生简直让学校的光荣榜熠熠生辉。

初升高的时候,正赶上这个学校实现了“大跃进”,学校大大地修整了一番,整个学校焕新焕彩,斗志昂扬,到处都弥漫着快要拆迁似的喜悦。

学校还意气风发地搞了提前班,就是用暑假时间让学生被迫提前感受高中的“乐趣”。学校一个一个的打电话联系学生,但是大家都不愿意提前接受高中的洪流,只有张蔚兴致盎然,那时候她觉得只要能不在家里被迫害,在哪里都能潇洒得乐。

小时候拼了命想回的家,长大了发现那里也不是个家。

就这样,学校七凑八凑的,硬是给凑出来七八个班的激进学生。

提前班的老师也不会讲太多内容,无非就是初高中内容的衔接,基本上都是大量的自习和大量的习题,聒噪闷热的夏天,窗外喧闹纷杂的蝉鸣,扰得人一丝静心学习的兴致都没有。

中午才刚吃完饭,人的灵魂就被抽离了,张蔚也是,恍惚地趴在教室的窗帘下面,躲避着夏日热情地馈赠。

脱力地趴在桌子上修着仙。

她机械地按着自动铅笔,把笔芯一点一点按出来,再一点一点按进去,无聊的数着这根儿笔铅的寿命,咔哒…咔哒…咔咔哒哒……在数到109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了,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让人能短暂的呼吸两口,从潮湿燥热的空气中抽离出来一小会。

张蔚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瘦瘦高高的,毛茸茸的寸头,单眼皮,笑得跟朵盛开的菊花似的跟门口的人说话。

身上穿着宽松的T恤,洁白的T恤上面印着大片绿色的植物,像夏威夷海滩茂盛的热带绿植。

可惜,那会儿张蔚心思也不活络,根本不知道什么夏威夷风情,热情似火,诚邀游览,只知道绿了吧唧的颜色还真的是很显白。

班里的同学们也都互相不太熟悉,本来也就是被强凑的一个月“露水情缘”。

那个寸头男生就这样大剌剌的进了教室,大剌剌的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子坐了下来,大家本来就昏昏欲睡,也没怎么在意这个白净的同学是不是新鲜的面孔,张蔚也同样虚弱地趴在桌子上继续汲取养分。

临时班主任是个矮个子小光头,教数学,叫陆金。每天劲卯的足足地给同学讲题,大家都猜他精气神这么足有可能是因为头顶的秀发把能量给献祭出来了。

因为有得到就得有牺牲。

午休还没结束,陆金就进教室了,他敲敲讲台,把学生从萎靡困顿中拖出来,接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都别再趴着了,都给我清醒过来,再过两周就是高中第一次分班考试了,你们现在利用假期来学校上课,就已经领先其他人一大步了,但是不要松懈!这次分班考试会分出来四个实验班,我希望我能在实验班里见到在座的各位。”陆金依旧激昂的语气和姿态,滔滔不绝的催促着大家清醒过来,准备投入到高中生活中来吧。

张蔚摊开习题本,开始刷题。

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太阳将落不落的卡在山头。小姑娘又跟以前一样磨磨蹭蹭地走,拿着英语词汇书一边琢磨一边走,反正离饭点还早,回去也不过是躲进屋子里。

学校门口有条河,每到夏天总是会发出阵阵的臭味,熏得人头昏脑胀。

听陆金说,这条河本来应该是清澈见底的,河水里尽是游鱼和水草,衬得学校跟个风水宝地似的,他们小时候甚至还在里面游泳过,现在被周围的居民糟蹋得变成了一条臭烘烘的河,里面连半条鱼都没有。

不知道负责城市规划建设的大人们什么时候才能看见这条头顶上挂着“救命”的河。

一路晃晃悠悠的踩着太阳的尾巴,张蔚心里的好胜心上来了,想跟它比个赛,就一脚一脚地跟着它下落的虚影。

不过,它最终没有比得过张蔚灵活的短腿,只剩下虚弱的一口气延绵地留在了路灯上,唤着一排萎靡的灯光亮起来,昏黄的微亮照着小姑娘的身影,落魄又单薄。

但凡张蔚童话故事看得多一些,都会把自己比喻成公主,摇曳在路灯下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路灯映衬下佝偻着的影子,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一样。

路过一家烟花店,她没忍住就钻了进去,张蔚想买一盒仙女棒,就是天黑的时候点着它,就会有像星星一样的小呲花。

张蔚太爱这种浪漫了,像攥在手里的星星一样。可惜一根仙女棒只能燃6秒钟,她的浪漫只有6秒。等以后张蔚也想开一家烟花店,专门买超持久仙女棒,一根能放仨小时,天黑回家还能当手电筒。她觉得这是个伟大的商机。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但是,就算只有6秒钟也拦不住存心浪漫的人,张蔚依旧在烟花店里挑挑拣拣的扒拉出来一盒仙女棒,握着纸盒子打算付钱的时候,就看到了中午那个夏威夷男生。

他正搬着一箱大桶的烟花向外走,额角被汗水浸的潮潮的,头发像被头顶的灯渡了一层光。

还挺帅,上天真是普渡众生啊。

他抬眼发现张蔚在看他,先愣了一下,随即亮出一个菊花一样的笑容,跟中午那会儿的笑一模一样,像批发定制的一样。

“二中的吧?”他朝张蔚眨眨眼睛,声音清澈。

“啊?”小姑娘的大脑迟钝得要命,完全没有接收到男孩的信息,只留下被发现在偷看他的窘迫,赶紧回过神来张蔚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嗯,我是。”

“我叫刘钦阳,我家在隔壁开超市的。”他热情的开始自我介绍。

“那个…我得赶紧回家了,再见!”话还没说完,张蔚甚至不好意思再抬头看一眼刘钦阳,就慌不择路的逃走了。

上天啊,她真的没有社交方面的疾病,她实在搞不懂自己逃跑的原因是什么,等冷静下来之后,内心对自己一万个鄙视,暗暗骂了自己现在紧张个屁呀,刚刚买东西又不是没给钱。

他家可是开超市的,张蔚应该跟他交个朋友的,保不齐以后也能鸡犬升天。

但是,张蔚细细想了一会,刚刚买东西好像真的没给钱。

磨磨蹭蹭的回到家,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张蔚想悄悄拉开大门,闪进屋里,这样就能不惊动任何人。

摸摸索索的把钥匙插进门里,握着把手往外拉,这扇年久失修的大门开始吱……呦的叫唤起来,声音绵长且刺耳,高调地跟家里所有人报备了有人回到家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