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夏月舒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那几个妾室在自己面前拈酸吃醋,也没有只会冷嘲热讽的丫鬟在自己面前聒噪,世界安静的,仿佛抛弃了自己一般。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眼前雾蒙蒙的,只看见自己惊起了一道细瘦的人影。

“二姑娘……”竹笑一双杏眼哭得红肿,额上碰了好大一块伤口,泥沙还蹭在上边,血已经不再流了,只是伤口边上被汗水冲开的血渍还在。

那伤口看着疼得很。

夏月舒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肩上和腰间一片钝痛,额上也有细密的刺痛。她试着抬抬手,想摸一摸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却被疼得突然瑟缩了一下。

竹笑猛得伸手摁住夏月舒抬起来一些的手臂,力道却轻柔。夏月舒目中茫然,竹笑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地说起她们主仆二人身上伤口的来历,夏月舒才渐渐回忆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

去岁是昌隆三十二年,自己刚刚及笄,按说家里也应该给自己定下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夏家祖辈不算显贵,不过是个市井小民。却意外乘了东风——当年前朝暴君暴政横行民不聊生,太祖揭竿起义,带领义军连下前朝八座城池。最终在京畿撞上兵马大元帅,被打得溃不成军。太祖负伤同义军失散,为躲避追杀,宿过高树也饮过泥水。后来遇上了夏家的夏水生。落魄时的一顿饭救了太祖性命,说是从龙之功也不为过。凭着这顿饭,太祖挨过了饥寒交迫的濒死线,找到了义军,同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元帅鏖战多日,才最终杀入京师。而夏家就凭着这一饭之恩跻身朝堂,得了个连早朝都不必上的闲散爵位。

天下大定,百姓休养生息。国库渐渐富裕,夏家的赏赐亦接连不断。好在那夏水生是个聪明人,镇日里深入浅出,最大的爱好不过遛狗逗鸟,是京城高门看不上的纨绔行径。不参朝政,安分守己,倒也活到了八十。

据说夏水生去世时,太祖皇帝垂泪丹墀,连说人生唯有两桩憾事——不曾招降季雁鸣,那位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前朝兵马大元帅;第二件便是亏待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夏水生。

皇帝哭至晕厥,满朝文武无不感伤。隔日连下三道圣旨:大赦天下;追封夏水生;赐夏家丹书铁券。而后三四代夏家后辈更是荣宠不断,大有超过京中士族的势头。夏家子弟愈发目中无人,朝中官员得罪个干净,弹劾的折子一道又一道递上御案,新帝渐渐不耐,又碍于太祖情面不能重罚,重拿轻放后依旧赏赐不断。是以京中官员虽不喜夏家行事作风,又不得不和夏家来往,也不过是因为一件“从龙之功”,一块“丹书铁券”罢了。

侯爵之位世袭,自己好歹也是侯门嫡女,实在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夏月舒尝试着开口,嗓音沙哑粗粝,实在难听。“去和父亲说,婚事,换给三妹吧。”

夏月舒还记得父亲给自己订了成国公柳家三子的婚事,柳家三子生的模样端正,粉面朱唇明眸皓齿,她之前远远见过一面,只一眼就沉沦至今,没头没脑地喊着“非君不嫁”。只可惜柳家三子在那之后见过了自己的妹妹,说自己心悦夏月雺,此生非卿不娶。两家事三个人闹了个大大的笑话,姐妹决裂,未婚夫妻失和。

夏月舒生母是虎贲将军的幺女,她从小就备受宠爱,夏月雺无论怎样也越不过她去。婚事敲定,夏月舒欢欢喜喜地待嫁,夏月雺每日以泪洗面,柳家三少爷也发疯大闹。老侯爷恐夜长梦多,夏月雺和柳寄荣再闹出什么丢人事来,直接把夏月舒的婚期提前了小八个月,让成国公家一顶花轿接走了夏月舒。柳家的三少爷柳寄荣被绑在马背上,外头罩了件大红的披风,谁也看不见里头婴儿小臂粗的麻绳。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两个人就被捆在了一起。

后来呢?

夏月舒眨眨眼睛,后来在柳家的日子实在说不上好。自己性格娇气,丈夫又不喜她,婆母娘家的尊贵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看不上夏家靠着祖上功绩混日子,当然更看不上他母亲娘家靠着裙带关系发家。她一个没人撑腰的闲散侯门之女不得婆母和丈夫喜爱,空有娘家一身虚名,明面上所有人对她礼节周全,背地里各种嚼舌根子,她在后宅里实在是活得忍气吞声。

回门的日子丈夫喝得烂醉,她一个人回家面对父亲的奚落和妹妹的妒忌,原本被娇纵着的侯府二姑娘想和父亲理论,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

婚事到底是死求来的,怨不得旁人。

不过是见色起意,最终却要蹉跎一生。

“姑娘……你说什么?把婚事,给三姑娘?”竹笑瞪大了眼睛,夏月舒昏迷前经过夏月雺的院子时还嘲讽过夏月雺不该痴心妄想,一个庶女妄图做公爷的正妻。夏月雺不堪受辱推了她一把,她才摔成这个样子。二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不管是因为喜欢柳公子还是这庄私仇,她怎么可能把婚事让出去?

“是,让出去吧。”夏月舒让竹笑扶着自己坐起来,轻轻笑了笑,“柳家公子于我并非良配,是我日前想不明白才犯了傻。幸而婚事还没定下,还未酿成大祸。我晚些时候就去找父亲说明,成全三妹和柳公子。”

柳寄荣说起来也确实深情。

她与柳寄荣成婚后他依旧对自己的三妹念念不忘,就连醉酒之后念的名字也是“雺雺”。

柳寄荣洁身自好,醒着的时候读圣贤书,醉了的时候念叨自己的红粉佳人。直到她怀胎十月生了个女儿,他的心思才渐渐分到自己身上一点。

大女儿身体不算太好,自己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照顾孩子,或许在柳寄荣眼里自己身上多了分更像夏月雺的温柔。于是他醉酒的次数少了,来看自己和女儿的次数多了。

柳寄荣很喜欢大女儿的一双小鹿眼,就给孩子取了个小鹿儿的乳名。

夏月舒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她以为柳寄荣终于愿意忘记自己的庶妹,好好对自己了。于是她开始收敛自己的脾气,开始学会温柔,柳寄荣也慢慢地会对自己体贴二三。

直到他去好友的生辰宴上回来,夏月舒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柳寄荣从来都没有变过。

柳寄荣抱着自己,笑得温柔可人,那样的笑容就连他们二人大婚当晚她都不曾见过。柳寄荣抱着自己,小声地喊了声雺雺。他温柔地吻着自己的眉眼,唤着自己三妹的名字。

夏月舒恶狠狠地把人推开,柳寄荣的额角撞上了床沿,一下子就红了。她想狠狠地辱骂夏月雺,可除了一句“贱人”,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骂得出口;她又想狠狠打柳寄荣几下,高高抬起的手掌却迟迟落不下去。

她想问问他们,姐夫念着姨妹,她夏月舒究竟哪里对不住他们两个,她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新嫁郎,他们二人背着自己私相授受,可说到底过了明路先定下婚事的人是她夏月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还比不过你们二人的私情?

于是夏月舒的体贴和柳寄荣的温柔在柳寄荣酒醒的第二天,就没了踪影。

夏月雺在小鹿儿两岁那年订了亲事,也是没过几日,婆母就给柳寄荣取了三房良妾。

他们刚成婚的时候,柳寄荣即便不喜欢自己也咬死了不肯纳妾。没想到不过三四年光景,夏月雺定了亲,他就变了卦。

夏月舒冷冷地想,原来还想着把夏月雺纳进府里不成么。

自此以后,柳寄荣就变了。他变得冷淡,对自己,对那几房妾室都是如此。自己是侯府嫡女,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给自己下马威,可背后尖酸刻薄的话就连伙房的烧火丫头都会说上几句。她也打过骂过那些不守规矩的下人,可她没有掌家权,换来的也是大嫂和婆母的嫌恶。

夏月舒自己想了想,她除了毁了夏月雺和柳寄荣的婚事之外,真的再没做过什么惹人厌弃的事。

柳家夫妻明面上相敬如宾,私下里十天半月说不上半句话,难得交谈两句,也都是为了小鹿儿。

夏月舒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到老,可在她三十岁的那一年,遇上了景王叛乱,柳寄荣雇了车,准备带着一家老小逃走,寻个偏僻的山村再做打算。

夏月雺的夫君扔下她自己跑了,她也失了联系,柳寄荣偏要回去找人,就用一辆马车载着他的老母和妻儿,带足了护卫出了城。夏月舒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自己的女儿好好的。就在她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叛军截住了他们的马车。

夏月舒紧紧抱着小鹿儿,她想,自己怎样都好,自己的小鹿儿一定要平安长大。

柳寄荣的母亲和家丁在外面与叛军周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斩落车下,素色的车帘上渐满了血。

夏月舒紧紧捂着小鹿儿的眼睛,祈祷着官兵和禁军能发现他们。

车帘被挑开,柳寄荣头发凌乱,胸口露出了一点刀尖,四周是晕染开的猩红。他第一次朝着夏月舒温柔地笑着。

“带着小鹿儿,好…好…活。”

“对不…起,误了…你…你…一…一辈子。”

他没有去找夏月雺,重新进城要被好一顿盘查,他若是进了城,肯定赶不上回来救她们。

夏月舒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抱着小鹿儿哭得浑身颤抖。

谁要说对不起呢。明明是三个人的一辈子,到底是谁误了谁已经不重要了。或许他们都活不过今天,也或许……

有一支箭穿过夏月舒的心口,也穿透了小鹿儿的头,箭钉在马车的车壁上,箭尾羽上有一簇妃色的标记,那是景王麾下一位叶姓将军的箭。

夏月舒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地垂下,眼角的泪水砸落在小鹿儿的发旋上。

——

“竹笑,你说人,真的能痴心痴情一辈子么?”夏月舒喘了口气,“我不信的,说什么痴情,只是没有得到罢了。”柳寄荣痴情了一辈子,即便最后放弃了夏月雺,对自己也只是愧疚罢了。他真的那么痴情么?说到底也不过是没有娶到夏月雺而已。

“二姑娘……”夏月舒娇傲明媚,竹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意的样子。

“我不喜欢了,你不要担心。”夏雨舒说给竹笑听,也说给自己听,“我把婚事还给夏月雺和柳寄荣,算我还柳寄荣的意难平。希望他们白头偕老,琴瑟和鸣。让我见见人间痴情,到底是不是美满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