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0章 身殒
人生的烦恼大多源于两点：缺钱或者缺爱。
身为孤儿的方炎，这两样都缺，既没有享受过阖家团聚的天伦之乐，还被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难以喘息。
学习反而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大学四年，方炎年年获得奖学金，是土建学院98级的学霸。
其他同学在谈恋爱、玩游戏的时候，而他则是在看书学习，或是去食堂帮厨，或者做家教，打零工；偶尔看看VCD学英语，已经属于难得的休憩了。
今天磨不过好友絮絮叨叨的恳求，方炎陪着刘鹏飞来看直播的足球赛。
这场比赛是韩日世界杯阿根廷对战英格兰，上半场欧文点球，英格兰1：0领先。
“把下半场看完再走吧？英阿世纪大战呀。”
刘鹏飞意犹未尽，拽着同伴还想看完下半场。
“说好只看半场的。”方炎惦记着周末的英语角，“再说老马不在，阿根廷只会高射炮，踢得真差劲。”
刘鹏飞不服气，信誓旦旦道：“下半场还有机会，战神巴蒂肯定能进球。”
方炎性格温顺，既不喜欢争辩，也不愿勉强别人。“那你接着看呗，我先去英语角。”
虽然念念不舍，但刘鹏飞想着可以提前去网吧占位置，还是跟着走出电教室。
“明天的那场球总得看吧。”
明天是中国队对巴西队，这场球可谓万众瞩目。首场比赛输给了哥斯达黎加，国足出线的机会十分渺茫。
“看情况吧。”方炎也没一口答应。
刘鹏飞对同伴的态度有些不满，他掏出一盒黄鹤楼。“还看啥情况呢，只要是中国人，都会为国足加油的。”
这烟十五元一盒，平常可舍不得买。
“你又从家里偷的？”方炎接过香烟，左右看看，两人走到墙脚才点上火。
毕业在即而且又是周末，但在校园里抽烟还是有些忐忑。
刘鹏飞扔掉火柴，叼着香烟说道：“下午打球赢的。”
语气轻描淡写，脸上却洋洋自得。
方炎贪婪地深吸一口，看了一下腕上的电子表，“走吧。”
他迈开步子，朝前走去。虽然方炎个子不高，但步频却很快。
“哎，急也不急这几分钟呀。”刘鹏飞甩着长腿跟在后面，“都这个点了，好看的女生早都被瓜分完了。”
“一般来说，主角总是压轴登场的。”
方炎不像好友那么能说，但反应很快，有时冷不丁的一句话，怼得人哑口无言。
“明天又没课，等会儿我们去网吧包夜？我请客。”
见好友不搭理，刘鹏飞连跨几步追上来，“我说，你既不考研，又不出国，英语练那么好有啥用呢？”
确实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方炎特别喜欢英语。
中文讲究内敛含蓄，有些话不好直白地说出口。
可是用英文表达时，性格和善的方炎却变得特别大胆、自信，一些憋在心里的话，可以直接讲出来。
生气时可以直接吼出shut up，驳斥别人无理可以说bullshit…
说英文的时候，他觉得像是站在聚光灯下，仿佛自己化身成为了一名绅士，或是高大强壮的硬汉，甚至是纵横荒野的牛仔枪手。
尤其有女生一脸崇拜的表情，更会激发强烈的成就感。
当然，这些感受他都埋在心里，不会显露。
方炎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方便看片呀，没字幕也不影响。”
“爱情动作片还是日本拍的好，英文用不上。”
刘鹏飞揽着他的肩膀，“说真的，毕业设计弄完了，工作单位也确定了，明天就要拍毕业照了，没必要这么用功了吧？”
方焱身材瘦小，最讨厌别人这样居高临下欺负自己。
他拨开那只可恶的爪子，说道：“技多不压身，而且，没准我改主意要去考研呢？”
“你的成绩还用考吗？陈教授巴不得收你当徒弟呢。”
对同学说想要实践，才不愿考研，其实就是没钱。
四年本科好容易熬过来，读研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呢？
方炎郁闷道：“别动手动脚呀。”
见甩不开，便拿出惯用的威胁手段。“下周还有几门考试呢。”
“我动了又咋地？”
刘鹏飞大大咧咧地说道：“那几门你不帮忙，我也能过关。”
“勾肩搭背的，容易误会我们是基友，影响你交女朋友。”
“影响就影响。”刘鹏飞笑嘻嘻的毫不在意。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来到校门附近的小花园。
2000年高校合并风潮中，中州城建学院被并入了华中理工大学，方炎和刘鹏飞摇身一变，成了名牌大学的本科生。
院系调整之后，城建学院的招待所改为外教宿舍，旁边的小花园就变成了英语角。
学院对面是中州旅游职校，不少中职的女生过来练习口语，顺带感受大学的学习氛围。
这些旅游专业的女生大多外形靓丽，而且对名牌大学生有着天生的向往和崇拜，这让科大的理工男特别享受。
他们到达时正是高峰时段，这片区域聚拢了百余名英语爱好者。
大家三三两两互相交谈，几位外教身边的人数明显比较多。
大胡子外教打着招呼：“Hai，Frank. Welcome！”
“Mr Starr.”方炎加入聊天的小圈子，回应道：“Sorry！I'm late.”
自从英语角迁到这里，方炎就没缺席过。他把这里当成锻炼口语的好去处，用流行的话说就是“薅老外的羊毛”。
两年多下来，一口美式英语已经说得比较流利了。
“Never mind.”大胡子外教长得有点像马克思，名叫Kevin Starr，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很特别的中文名字：司马星。
算是音译加意译。
司马星教了一辈子书，可是美国学生实在太不成器，他完全没有体验老师的成就感。
听说中国特别尊师重教，所以，他就跑来中国教书——更多是想过一把德高望重的瘾吧。
刚来中国那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到处都是鞭炮声，结果老头子没来上课。
校方怕出意外，非常紧张，四处寻找，据说在宿舍的床底下找到了老外。当时他的第一句话：发生战争了吗？
“刚才去看了半场世界杯，美国人对足球好像没啥兴趣。”
一旦开始说英语，方炎就像变了一个人，话语中充满了自信。
司马星的烟瘾特别大，还是那种没有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走近就能闻到香水和烟草混杂的味道。
他耸耸肩。“美国人爱好的前三位是橄榄球，棒球和篮球。足球嘛…”
“我有一个疑惑。”司马星问道：“中国人口这么多，为什么凑不出一支好的足球队呢？”
方炎答道：“因为厉害的都去打乒乓球去了。”
司马星呵呵笑了，他扔掉烟蒂，说道：“Frank，很少看见你展现幽默感。有时觉得你过于刻板了，更像是德国人。”
扫视一圈旁边的几个女生，外教说道：“除了学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年轻人应该多交一些朋友。”
方炎听懂了他的暗示，点头称是。“我接受你的建议。非常感谢！”
表面上听从劝告，其实心里不置可否。
工科院校本来就狼多肉少，少数的女生也养成了眼高于顶的习性。
而且，把情感和精力投入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实在算不上明智。
再说自己连维持温饱生活都不容易，哪有心情去花前月下呢。
方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饱汉不知饿汉饥呀。
刘鹏飞就是饱汉子，虽然目前暂时单着，但他的恋爱对象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没参与这边的谈话，而是开启了寻妹模式，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一名娇小文静的长发妹。
他主动迎上前招呼道：“Nice to meet you!”
长发妹穿着米黄色的连衣裙，一头柔顺乌亮的长发，很有琼瑶爱情剧的女主范儿。
她看似文静，但也落落大方，微笑应道：“I am glad to meet you.”
学渣刘虽然成绩不咋地，但能说会道个子高，勉强也考过了四级，基本对话还是能应付一下的。
而且，搭讪无非就那么几句话：哪个年级，什么专业，有何爱好…
如果谈得投契，就出去用中文深入交流了。
可是俩人没聊几句就卡了壳，长发妹介绍自己的专业是“optics”。
学渣刘没听懂这个单词，只好后腿半步，拽了拽方炎的衣角求助。
除了球场之外，方炎就是随时待命的救火队员，包括且不限于教室、宿舍、英语角…
他一心二用，早就听明白了，对方其实是一名光学研究生。
在英语角不能说中文，为了便于学渣刘理解，方炎只能用最基本的单词进行解释。
“她 是 研究 光线 的 研究生。”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还特意指了指路灯，示意光线。
这下终于弄清楚了，原以为长发妹是大一新生，没想到却是01级的研究生。
即使她是毕业直接考研成功，那也比02届的本科生要大一两岁。
刘鹏飞一贯偏好娇小可爱型的小妹妹，但对于年长的学姐可没太大的兴趣。
迟疑之际，裤兜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走到一边。
马上有男生过来找长发妹搭话——漂亮女生从来不缺乏追求者。
方炎见他接完电话也没过来，有些纳闷，用英语问道：“What's wrong?（出了啥事）”
刘鹏飞指了指脚下，示意自己站在圈外，用中文说道：“明天上午你得辛苦一趟，去工地送份图纸。”
见方炎有些犹豫，他连忙拱手作揖，摆出可怜状。
“我晚上网吧包夜，明早要补瞌睡呀。再说我去送图纸，我大伯肯定又会念叨。拜托，拜托！”
刘鹏飞的大伯是中南设计院五所的主任，对于方炎实习和工作安排帮了不少的忙。
方炎扶了一下眼镜，又摸了摸早该修剪的头发，说道：“明天下午要拍毕业合影，中午是不是应该把头发修整一下？”
“没问题，洗吹剪一条龙都算我的。”
刘鹏飞家境优越，也不在乎方炎敲竹杠，他大包大揽道：“等会儿去门口宵夜，我请客。”
也不怪他那么害怕，刘鹏飞的大伯确实非常严厉。
第二天方炎去拿图纸时，刘工唧唧咕咕念叨半天，幸好有个碰头会，不然还没法脱身呢。
方炎拿着晒好的工程图，刚一上车就发现搭“错”了，自己坐上了521路公交车。
中州公交最大的特点就是车速快，尤以521路是典型的代表，据说521刹车时，乘客把铁扶手都拉弯了。
当地流行着一句玩笑式的口号：要想不迟到，请坐521——由此可见，中州公交是多么生猛膘悍。
曾有一位知名女作家前来体验生活，她认为这些开快车的司机是想早点回去陪家人，说明这些司机很有责任感和爱心。
她还采访了一名开车狂野的汉子，问道：“中州公交为什么这么快？难道没有开车慢一些的司机吗？”
汉子答道：“开得慢的早都被撞死了！”
方炎并不赶时间，没必要冒险。可是已经上了车，那只能认命了。
此刻路口亮着红灯，一辆中巴贴着这辆521路公交车，仿佛等待发令枪响一样，两车并排停着。
绿灯一亮，中巴抢先冲了出来，驶在前面；521也轰鸣着加速，穷追不舍。
因为两车都是同一条线路，前面的车辆自然能拉到更多的乘客，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奋勇争先的场景。
车上乘客提醒要注意安全，结果司机吼了一嗓子：“前头那个都不怕死，老子怕个么事……”
这下子大家都不敢吱声了。
启动，急刹，加速，左摆，右晃…乘客像坐过山车一样不停地摇摆。
方炎死死地抓着扶手，生怕被甩出车厢；心里却有一种刺激的兴奋感。
经过两个站点的追逐，521终于追上了中巴车，两辆车还并排对飚了大约十余秒钟。
在这动人心魄的过程中，两位司机还不忘用语言来打击并刺激对手，各种当地粗口滔滔不绝，如流水一般，甚至配着手势动作。
超车的一刹那，全车的乘客竟然情不自禁地出声叫起好来。
临近车站，司机提前吼着，“马房山的，赶紧出来，准备下车。”
紧接着一个急刹，打开车门，方炎像被甩出的垃圾袋，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子。
真晕，没想到公交车开出了F1方程式的体验。
马房山麓正在修建一片商品房小区，全部是小高层住宅。他们三月份就在这里实习，方炎熟门熟路地找到现场工程部。
“个裸日的，叫他等一天，非要赶着灌浆。”
包工头毛老板气鼓鼓的，油乎乎的手指恨不得把图纸戳穿了。
因为天热，毛老板把背心撸了起来，露出运浑圆的肚腩，背心被穿成了文胸。
方炎看着想笑，只好强行憋着。
毛老板牛眼一瞪，语气像要开刀问斩一般。
“陈二狗他人咧？叫他滚过来。”
其他人支支吾吾的，毛老板干脆出了工棚，亲自去找人。
方炎跟出门来，抬起手腕。阳光强烈，看不清电子表的液晶数字。
他转了个背光的方向，拢起手遮着光，才看清了时间。
“毛总，要不我就先走了，中午学校还有事情呢。”
方炎快步跟上，扬声招呼着。
他抬起头，看见众人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身后，睁大眼，张大嘴，像是看见什么极其恐怖的现象。
“个裸日的，快跑呀。”
人们朝着两边奔逃开去。
方炎莫名其妙地扭回头，只见塔吊垮了，数十米的铁架迎面砸了下来。
他只来得及爆出一句粗口：
“F**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