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阅读全文

小说:纯情岁月 类型:现代言情 作者:赵以文 角色:翠儿罗大任 《纯情岁月》男女主角翠儿罗大任,是小说写手赵以文所写。精彩内容:嫂子走的当天大任搬回了里屋,却依旧阴着脸对翠儿爱搭不理翠儿因为嫂子的事也对大任心有怨气,俩人就这么一直冷战着到了淑媛开支的日子,翠儿领回来之后没犹豫,从里头抽出五块钱,给家里寄去了信封上写了哥哥的名字却加了个粗粗括弧:嫂子亲启!信寄出后,翠儿心里才稍微松快一点,突然又想到大舅的钱又得从下个月开始扣,心里有一阵犯堵她坐在淑媛床边把给嫂子钱的事跟淑媛念叨了淑媛听了,呜呜地伸出大拇哥同意,又拍...

第2章 预备后妈 在线试读


翠儿进罗家门的时候,空心穿一件看不出是灰还是黄还是绿的自家手工缝制的上衣,一条肥大露出了脚脖子的土蓝裤子,赤脚踩着一双土布鞋,两个颧骨上闪着一团风吹日晒养起的红斑,暴露了她农家女儿的身份。身上女孩子的性征因为热量和蛋白质的缺乏,依旧在沉睡。整个人看起来像两根筷子支着一根柴火棒,大夏天的站在那瑟瑟地抖着。淑媛的男人罗大任见了脱口而出:“怎么把收破烂儿的领家来了?”

淑媛蹙着眉一声不吭地卷起袖子,洗了手准备收拾堆了满满一桌的脏碗。翠儿慌忙跟着旁边儿打下手。淑媛说:

“妹子,你刚来家,歇会儿,坐下喝口水。”

翠儿摇摇头继续闷声一只一只捡着桌上的各式各样的脏碗。淑媛便满屋子一件儿一件儿敛扔得到处都是的脏衣服。大任追着淑媛后头小声问:

“这是谁呀,你哪儿弄来这么个柴火妞儿?”

淑媛依旧不说话,捡完了脏衣服,又去里间屋收拾乱得跟柴火垛似的床。在床头发现了两只扣着在一起的碗,揭开里面是两只软塌塌的包子。她端起来闻了一下,回头叫:

“翠儿,来!”边说边举着碗递给外间屋翠儿。

大任慌忙拦着,“哎,你干嘛呀?这是我留着明儿早上吃的!”

淑媛不理他,“翠儿,把俩包子吃了。跑了一天了,肯定饿了。待会儿咱们去舅舅家接孩子。”

翠儿接过碗看见了碗里的两个包子,眼睛突然直了。大任继续捏着嗓子说:

“问你呢,干嘛的,这人?”

淑媛冷冷地说:“过来帮忙的。你看看,都成猪窝了。你也真呆得下去?”

“你可别蒙我!要是给孩子找的后妈,我可不干,让她赶紧走!”

话音未落,外屋突然响起了抽泣声,两人顺着声音到了外屋,见翠儿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大任一伸头一看,包子已经没影了!他瞬间高声叫道:

“你几辈子没吃饭了?要饭的都知道客气一下,有没有点儿眼力劲儿?”转头冲着淑媛喊:“哪儿弄的这么个饿死鬼呀?赶紧给我滚出去!”

大任和淑媛是远房的亲戚,俩人的爷爷辈是叔伯兄弟。在本族同辈的男孩子中,大任的胆最小、最懦弱,常被男孩子欺负排挤。他也不喜欢男孩子们骑马打仗、撞拐之类粗野的游戏。便跟着表姐往女孩子堆里混。跳皮筋、搭房子、过家家等所有女孩子们的游戏他都玩得得心应手。过家家时,他常扮演表姐的儿子。他喜欢被表姐搂在怀里的感觉,虽然性意识还没有觉醒,但他依然能区分出妈妈的怀抱和表姐的怀抱那种不一样的温暖。后来,大家庭散了,和表姐妹们的每次相见都令大任像过节一般兴奋。而每一次的分别,大任都要拽着淑媛哭上一鼻子。而淑媛也在心里珍藏着这个弟弟对自己的依恋。

罗大任15岁的时候,依旧年少懵懂但已经性趣飞扬的他听到长辈准备亲上结亲,给他娶打小就产生过各色幻想表姐时,兴奋得像盼着过年一般一夜不曾入眠。

洞房花烛夜,淑媛给他洗了脸洗了脚之后,猫腰从铺底下拉出来从娘家带过来的金灿灿的铜盆,调了水温,便动手扒他的裤子。大任腼腆地说:

“我前天刚洗的澡……”

淑媛说:“这地儿得天天洗……”

说完,不由分说按着他蹲在盆上。

从这天开始,淑媛白天是他的妈妈和姐姐,宽厚地唠叨着纵容着他的一切。晚上,一看到淑媛猫腰拉出那个铜盆,他的下腹便开始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胸腔一股欢快的暗火开始在体内游荡,此时,淑媛就成了他的媳妇。

两人结婚不久便赶上了改朝换代.,组织上见他家祖上有开当铺的经历,便把他分配在废品回收站工作,算是人尽其才。大任却大为光火,声称宁可饿死,也不能去丢这个人,闹着调工作,拼命地想往委托商行调。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了结果。但不是他希望的委托商行,而是一家物资供应站在郊区存放水泥桐油油漆等建筑材料的仓库。大任觉得虽然这也上不了台面,但是好歹比天天和平头老百姓为点儿烂纸壳废铜烂铁打嘴仗好多了。可是,到了那没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对水泥油漆过敏,一进单位就不停地打喷嚏、咳嗽、头晕,就又闹着调工作。调不成便三天两头上医院混个病假条,一晃就到了现在。

大任常感叹自己虎落平阳。唯有他手里盘的核桃,腕子上绕着的手串,罐子里的蛐蛐瓦缸里的鱼,能让他体验先辈的荣光。他高高瘦瘦的,头发被淑媛一丝不苟地从额头梳向后脑勺,鼻子上架着一副黄边的眼镜。结婚前,他爸爸带着他和哥哥天降去白云观上香,一个道士端详着他的面相,写下了“蓄须徐旺”。从此,他下巴颏总是刻意蓄着一缕山羊胡子。

大任钟情于老式对襟款式的上衣。夏天是单的,冬天是棉的,头戴礼帽。后来礼帽不合时宜了,便改了鸭舌帽,仿佛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前朝老夫子,比满街蓝帽灰衣的常人多了一分仙风道骨,总会惹人多看几眼。

胡同口有一家老的早点铺。大任一直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是民国初由南京到北京任职的国会议员的家厨的后代。这里的招牌饭食是水晶小笼。在以粗犷、简练为主基调的北方早餐中算是独树一帜。水晶小笼包特点是“三小一薄”。个头小、褶皱小、笼子小;“薄”是皮薄。皮是用精面加鸡蛋清和开水合成。包子馅一般有五六种,以猪肉、牛肉和三鲜为主。除了大众眼见得着的那些惯常佐料,馅里还有一种由老掌柜秘制酱料悄然地伴在其中。而且,不同的馅,用不同的酱料,鲜鲜亮亮颤颤巍巍地堆在景德镇细瓷大青花碗里摆成一溜,即便是生的,都让人忍不住想拿勺挖一口尝尝。

大任还喜欢看老掌柜制作包子的过程。老掌柜铁簸箕一样的大手托起小巧的包子皮时,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灵巧地旋起来,放了馅的皮在他的手掌心中,陀螺般地舞动,顷刻间变成一个拥有像百褶裙般整齐细小褶皱、饱满浑圆的包子。包子的收口处被雕刻般捏成了一个榆钱大小的圆形。出锅之后,香味随着蒸腾的水汽溢满了半条胡同。包子上桌,隔着皮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馅。略微地凉一凉,大任夹起包子,先把嘴对着那榆钱上一个肉眼几乎见不到的小窟窿,像处子吮奶般吸出汤汁。那汤汁浓缩了整个包子味觉的精华,通过味蕾迅速浸染到全身,瞬间,大任脸上荡起了吸血鬼般的贪婪和满足。完成了这个仪式之后,才把整个包子放在嘴里,亲昵地翻滚揉搓着。

老掌柜一直记得第一次注意到大任的情景。当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腐脑摆在他面前时,这位爷并没有像普通客人那样从公用筷筒摸筷子,而是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棉布口袋,缓缓地打开,一副瓦亮银筷子和银勺闪亮登场,令老掌柜对眼前这位爷瞬间涌起了崇敬之情。通过攀谈,老掌柜知道那是一副祖传下来的银筷子银勺,大任以前在外面吃席,从来都用它,他可不愿意嘬来路不明人的吐沫星子。随即,大任用银筷子夹起一只包子朝老掌柜晃了晃:那纤细闪着银光筷子夹起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仿佛是银钗镶嵌了一块玛瑙。老掌柜顿觉身心舒泰,便愈加小心地伺候。与此同时,通过老掌柜的嘴,一个在外面吃饭都要自己带着银餐具的“讲究主儿”的名声渐渐地传开了。至此,大任不断地能在这家小饭馆乃至胡同里感受到久违了的羡慕、崇敬的眼神。

大女儿梅子两岁的那年,小饭铺经历了体制改造,被强行安排了一个会计和一个服务员。以前那个脸上总是荡漾着攀附的笑意恭迎大任小徒弟摇身一变成了政府任命的副经理,立马挺起了腰杆,像是新置下田地、雇了长工的暴发户,立马洗脚上岸,再也不去案板前揉面擀皮了。老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憋气,忍了些日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开口教训了他一顿。副经理立马向政府汇报了老掌柜偷税漏税、偷工减料以及压榨剥削工人阶级的恶行,老掌柜被逮捕法办,判了两年徒刑,小饭铺也彻底改头换面了。

小徒弟荣升经理,穿上了中山装,戴上了干部帽,每天板着面孔,脸上写着“爱吃不吃”和“别拿我不当干部”几个字。大任看在眼里,心里头大骂着“沐猴而冠”,“钻进鸡窝装高僧”。

然而,最令大任痛心疾首的是水晶小笼包玛瑙变倭瓜,堕落得无以复加。包子的个头像是女人放开了缠足布的脚,越来越大;皮儿像是老太太糊鞋底子,越来越厚;馅儿像是板爷的脚后跟,越来越粗糙。还好,剩下的油饼油条、火烧、芝麻烧饼、糖耳朵等品种比较皮实,禁得起糟践,还凑合能吃。没有被堕落的包子气死噎死的大任只能退而求其次。虽然饭食降了档次,但是架势一点都不能降。大任始终保持着全银器配置的气场。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老兵,只能靠挂着旧勋章撑起落魄的心。

二女儿娟子五岁那年,淑媛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低烧。东对付西对付耗了半年不见好大任两口子才重视起来,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得了不治之症。大任仿佛天塌了一般,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半。这个表姐对于他来说既是媳妇又是妈。表姐没了,谁还这么伺候着他,惯着他,哄着他?有一段时间,他改头换面,收了自己的银餐具和各色玩意,蹬着自行车驮着淑媛四处看病。社会上的正规医院、民间的仙婆神汉都找遍了,溜溜折腾了大半年,积蓄花了一大半,换来了医生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的最终判决。淑媛人也一天比一天瘦,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终于,一天夜里,俩人躺在被窝里黑着灯愣愣地盯着房顶半宿谁都没说话。到了后半夜淑媛翻身搂住他说:

“大任,病不看了,不能把钱贴光了,命也没保住。姐再给你找一个媳妇儿,像姐一样疼你,伺候你。比姐年轻,你看好不好?”

大任悄悄地流下眼泪,带着哭腔说:“不好……”

“听话,大任,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咱闺女呀。我死了,你会给她们穿衣服吗?会给她们梳小辫儿、给她们做饭吗?还有,孩子越来越大,你怎么给她们洗澡啊?将来女孩子身上那些事儿你也不会弄呀!总不能老麻烦舅妈吧?舅妈毕竟隔着一层,咱闺女受委屈怎么办呢?”

淑媛絮絮叨叨的一直说着,仿佛是在做最后的诀别。大任听着,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

淑媛离开家的头几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呆呆地发愣。天一黑,更是六神无主。他不愿意上床,因为没人帮他扫床铺被褥。实在熬不住了,他才连脚都不洗就歪在床上,因为他不敢看见洗脚盆旁边的那个金灿灿的铜盆。床上空荡荡的,他手里没抓没挠的,愈发地空虚伤感。早晨也不愿意起床,因为没人帮他摆好衣裳打好漱口水挤好牙膏沏好茶。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三天,连着吃了三天淑媛给他留的素炸酱面之后,他揣着自己的那副银餐具端着架势钻进了早点铺。一顿降了档次的小笼包依旧让他感觉浑身通泰。出了饭馆,迎面碰上了侯七。

“哎呦喂,可有日子没见了!哎,你怎么跟个掐败了的蛐蛐儿似的呀?……”不由分说,拉着他上家去鉴赏自己养的蛐蛐儿。

这位侯七叫侯增琦。打小便被伙伴们简化成了侯七。他祖上是开钱庄的,和大任的祖上有生意往来。两人自小就相识。但无论小时候玩抽嘎嘎、推铁环,还是大了玩儿蝈蝈斗蛐蛐,大任从来都没赢过他。大任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侯七更是时常把自己生的全是“带把儿的”挂在嘴边炫耀。

钱庄被收编改造时,侯七没有被安排到银行,而是和大任分到了一个单位,成了同事,大任才免强觉得和侯七打了个平手。

侯七的爷爷喜欢“软片子”,当年颇收过几张宋元名画。侯七记事的时侯还见过其中的一两幅。古画那斑驳模糊的影像一直刻在他脑海里。等他完全明白事理后,爷爷的那几幅画早就在历次社会动荡中遗失或者是变卖糊了口。侯七受爷爷的影响也喜欢“软片子”,但是偏重于花鸟,尤其喜欢小虫题材。因为他喜欢玩儿蛐蛐和蝈蝈,和大任是亦敌亦友的玩伴。

自打淑媛病了,大任屋里的蛐蛐便像是被遗弃的孤儿,死的死,逃的逃。到了侯七家,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仿佛是一阵春风抚过了冰冻已久、惨淡凄凉的湖面,他的心瞬间地温暖荡漾开来。他挨个瞧着那些欢快的小精灵,一时忘了半年以来的烦心事。但是,又实在厌烦侯七的自吹自擂,嘴里说着“不灵!一准儿是我手下败将,你等着!”不服不忿地扭头出了门,回家推上自行车就奔了龙潭湖的花鸟市场。谁知龙潭湖西岸小树林里那热闹非凡、有着各式各样的玩物令他流连忘返的花鸟市场竟不见一个人。他才猛然想起,这个饥荒的年代,人们对喂饱自己的肚皮都没有把握,哪儿有心思玩儿其他的?

他心有不甘地沿着颠簸的土路往左安门外骑,想着城外的菜地里肯定会有蛐蛐。然而,过了左安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废弃了的土炼钢炉。

“连他妈蛐蛐都饿死了……”他心里叨咕着,悻悻地回了家。

没过两天,在街上又碰见了侯七。侯七一脸得意的问他:

“嘿,等着你呢,蛐蛐呢?”

他心里生闷气,不搭理他。侯七爷更加得意:“我不灵?你不灵吧!”

“谁不灵?我主要玩蝈蝈。”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手里都没货啦。要不然我匀你俩?”

罗大任眼珠一转,说:“要么这着:我上你那儿挑俩,掐赢了我拿走。”

“你要是输了呢?”

“嘿,我不可能输!咱就考眼力!”

“别别别,咱还是先说明白喽,输了怎么着?”

“你说怎么着?”

“输了,一只你给我撂下五毛钱,您拿走,怎么样?”

罗大任转了转眼珠,一咬牙,去了侯家。不到半个钟头,他给人家撂下了一块钱,带着两只瘸了腿蛐蛐以及和败兵一样的沮丧回了家。

然而,不管怎么说,家里空了许久的蛐蛐罐有了新住户。

夜里,两只败而不颓的蛐蛐忘却了失败的屈辱,浅吟低唱起来。嘹亮而清脆的歌声像一阵清凉的微风,把缭绕他心头的孤独感吹得无影无踪。他开始盘算着去找那些以前的老虫友寻摸两只武艺高强的。他必须得找侯七扳回一城。

刚想到这,他下意识地激灵了一下:这要是让淑媛知道了,又要絮叨了。他歪头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床,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淑媛现在管不了他,今后可能也管不了他。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伺候,可也没人管着呀!

第二天早起,大任便奔了紫板牙家。

紫板牙和侯七是隔着两个院的街坊。大任进门的时候,紫板牙还没起床。这位仁兄倒不是自己的板牙是紫的,而是因为他擅长驯养有着一双大大的紫板牙的蛐蛐,是山东知名的品种名曰“雨翅”的后裔,个个血统纯正。这类蛐蛐牙大于头部,颜色黑紫,给人一种攻则无坚不摧,防则坚韧无比的印象,再加上常年喂食辣椒,性如烈火,一言不合便舞动的大牙直奔对方的大腿根,卸对方的大腿是它的专长。但行家说,喂辣椒是紫板牙对外释放的烟幕,实际上他给蛐蛐喂的是激素,也有人说是苍蝇的卵。

招呼着大任进了门,紫板牙靠在床上揉着眼睛说:“昨儿后半夜才睡……”

“逮蛐蛐儿去了?”

“逮什么蛐蛐儿啊?我这儿有二两粮票儿,马上过期了,晚上十点我才想起来,得找个地儿花了!本来姆们家粮食就不够吃。可你想想,十点多了,上哪儿买去呀?最后你知道奔哪儿吗?北京站!还就那儿有昼夜的……到了那儿,还有几分钟就过12点了,你说多悬呀!”

“嚯,半个城圈了……”

“可不?骑车来回一多钟头!”紫板牙打着哈欠,伸个懒腰,没有打算下床的架势,“你输侯七了?”

大任跳了一下脚,“你怎么知道的?”

“侯七你还不知道?过两天全胡同儿的都知道了!……我给你预备了,你就把拳毛騧拿走吧,二十斤粮票!”

见大任面有难色,紫板牙接着说:

“就这拳毛騧,没输过!要不是姆们家缺粮食,我才不给呢!你就跟侯七往高了开,没准儿一把就回来了!别说是跟我这儿拿的就结了……怎么着?没带着呀?”

大任悻悻地回了家。他绕世界找淑媛藏私房钱的那个小匣子。登梯爬高弯腰撅腚找了一上午,最终判断,目标就在淑媛的陪嫁,一个挂着大锁的樟木箱子里。虽然潜意识认为钥匙一定是被淑媛随身带走了,他还是找了小半天。一无所获的他相面似的盯着木箱看了很久才作罢。

这个上午,“拳毛騧”那两只特号的、和李逵的板斧一样夸张大紫牙,以及紫板牙说的“一把就回来了”话,长久地萦绕在他脑海里。

中午,蹙着眉头吃了顿素面之后,数了数兜里只剩二两粮票和一块来钱,便毅然地踹上自己的那副银餐具奔了紫板牙家。

紫板牙两个手指头掂着银筷子,“这年头人都快开不了牙了,这玩意儿,不值钱……”

“回头我媳妇儿回来,我拿二十斤粮票赎……”

大任抱着蛐蛐罐昂首挺胸地进了侯七家的院子,“老侯!今儿我要给你杀个片甲不留!”

侯七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出来,食指竖在嘴唇前,赶忙给他让到了屋里,“别咋呼爷们儿!街道正抓这个呢,说是四旧!”

见大任懵懂地盯着他,便接着说:“真的,没跟你逗!你没听说呀?街道找我来了!紫板牙现在正往外抖搂货呢!”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纸票塞给大任:“这是你的那一块钱,咱俩算是没玩过。要是让街道知道咱挂着响儿,咱就派出所儿见了!赶紧拿着你宝贝儿家去吧!”

大任蒙蒙地抱着罐子出了侯七家的院门站在院门口愣了半天。突然恼火起来,抱着罐子“噔噔噔”地径直奔了紫板牙家,心里头恨恨默念着:紫板牙,老老实实把银筷子给我还回来!要不然,老子上派出所告你个投机倒把!

远远地看见了紫板牙家的院门他突然收了脚步。在胡同里踟蹰了片刻,突然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活该,你!还有脸去找后账?丢人呐!随后昂首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小吃部,从门里头蒸腾出菜包子的味。他一头扎了进去,掏出自己一直咬着牙不舍得花的镇口袋用的二两粮票一口气买了四个包子回了家。

晚上吃的时候他又后悔了。没了粮票,今后只能自己在家喝棒子面儿粥吃清汤面了。想到这,他又强忍着馋虫只吃了俩,剩下俩打算细水长流。

还好,媳妇第二天回来了。他脑子里转悠着想个什么借口朝媳妇要20斤粮票,把传家宝赎回。但是,还没容他眨眼,那俩包子被这个土得的掉渣儿的柴火妞儿几秒钟之内就吞到了肚子里。昨天以来憋在肚子里找不着发泄对象的委屈和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

听到大任喊滚,翠儿眼泪泉涌般地往下掉。见淑媛要和大任理论,她慌忙拦住:

“姐,我不是因为哥骂我才哭的。我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大任“切”了一声,“这就算好吃啊……”

翠儿垂着泪跟大任说:“我不能滚。我真走了,就把姐坑了,也把我们家几口人都给坑了……”

说完,抹着眼泪接着去收拾脏碗。

淑媛归置着屋子边和大任商量让他去舅舅家把孩子接回来。大任一摆手,“我才不去呢……”

淑媛无奈,和翠儿俩人把屋子收拾出了个大概,就领着翠儿到了大舅家。

两个孩子见了妈,开心地蹦着,嘴里喊着:回家咯,回家咯!不由分说,拉着淑媛就往屋门外走,舅妈的脸迅疾阴沉下来。

淑媛心也随着一沉,让翠儿先领着两个孩子出了大舅家的门,自己忍着尴尬留在屋内和舅舅舅妈应酬着。舅妈不住地说她严格抓孩子的学习,孩子只要是偷懒了,不专心了,她该说就说,绝不惯着孩子!大舅略显尴尬地在一旁边附和着,又不停地数落大任,大意是三岁看大,他从小就给大任总结了三个字:怂、馋、懒!果然没错!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孩子。

出了大舅家的门淑媛一把拉过梅子:“舅奶是不是呲儿过你?”

娟子冲着姐姐说:“舅奶老说她笨。每回一呲儿她,她就哭!”

淑媛脸上挂上了颜色,使劲搂住梅子:“你是不是惹舅奶生气来着?”

梅子撅起嘴不说话了。

娟子说:“她作业写得慢,还老有错儿,还老要玩儿洋娃娃。舅奶不让她玩儿,让我玩儿来着!”

梅子听罢,狠狠地瞪了娟子一眼:“我以后自己买!也买眼睛会动的!”

淑媛问:“你哪儿来的钱买呀?”

梅子说:“我的零花钱没花,都攒着呢,现在已经五毛多了!”

淑媛听了开心地笑了,又使劲搂了搂梅子,“真乖!”随即冲着翠儿说:“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娟子仰头说:“刚才她让我们叫她姐。妈,她是谁呀?”

淑媛说:“不能叫姐呀!她是……”犹豫了一下,“你们最亲的姨,将来可能比妈还亲……她肯定不会呲儿你们……”

娟子忙问:“那她会做花裙子码?我们同学都穿上花裙子了!”见翠儿点点头,娟子欢喜地拉住了翠儿的胳膊。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淑媛翻了翻厨柜,除了点玉米面白面,还有葱姜蒜外,什么都没有。外面的小铺早就关门了。淑媛数落着大任“这日子怎么过的?”一边发愁晚上吃什么,翠儿卷起袖子说:“姐!我来做吧!”

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家里飘出了一股一家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酸爽的味道,大家的腮帮子不由得流出了口水。当一大碗“醋卤”端上来的时候,浮在上面的一层葱花和蒜泥被滚烫的卤汁榨出了其中厚重的辛香。大家都翘首望着翠儿把擀开的面片折好,鸡啄米似的切成均匀纤细的面条,抛到滚开的锅里。翠儿一边儿擀着面,一边不时地转过身,用袖口擦着眼睛。大任说,“和了这么多面,吃得了吗?”

面条煮好端上来的时候,翠儿说:“要是有点儿肉丁儿加胡萝卜丁儿就更好吃了……”

一家人抱着碗,吃得山呼海啸。淑媛却一直没动筷子。她双手顶着胃,看着俩孩子吃得开心,脸露出了异常欣慰神情。大任埋头吃完了一碗,才抬起头,见翠儿的第二碗只剩了个碗底,正准备起身捞第三碗。大任见状脱口而出:

“嚯!这家伙,你这人儿不大,饭量可不小啊!”

翠儿听罢,一下子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那儿不动了。淑媛拧着眉头冲着大任喊了一句“大任”,随即起身给翠儿盛了第三碗,皱着眉头冲着大任无声地埋怨着。刚刚坐下,忽然肚子疼了起来,跑出去上了厕所。回来端盆打了水到里间屋蹲下来刚洗了两下又“蹭”地窜起来撕了张旧报纸,急急忙忙又要往外跑。

淑媛从厕所回来时大任剔着牙说:“明天买点肉还吃这个。”又看见给翠儿的第三碗面还摆在桌上忙说:“翠儿,赶紧吃吧,都凉了!”

翠儿说:“姐,您一口都没吃,我给您留的……”

淑媛摇摇头,“我没有胃口,你赶紧吃了吧……”

翠儿听罢,端起碗扭头冲着墙,不到半分钟便风卷残云。吸溜面条的声音停下来之后,翠儿依旧冲着墙,浑身抽搐着。淑媛以为翠儿噎着了,上前拍了拍她,翠儿低头转过身躲着淑媛的目光,继续收拾碗筷。淑媛见翠儿脸上挂满了泪水,忙问:“翠儿,想家了?”

翠儿摇摇头说:“姐,别笑话我,两年没见过白面了……”

淑媛说:“刚才大哥说什么你别在意,他嘴上没把门儿的……”

晚上,一切收拾停当了,两个孩子上床之前又缠着翠儿问:“你真的会做花裙子?”。淑媛说:“姨今天累了,歇两天就给你们做。花布都现成儿的,都裁好了。”说着从楠木箱子里拎出两个包袱跟翠儿说:“这不是。我这一病,也没时间拿出去。这会儿正是穿裙子的时候……对了,没有富裕枕头,你先凑合枕包袱吧……”

一家人睡下了。翠儿换了新地界,睡的又是软塌塌的行军床,总担心自己会被漏到地上。两个临时当枕头的包袱一个有点矮,两个有点高,怎么都不合适。人稍微一动,那行军床便发出“滋滋”的抗议声。折腾了好一阵,翠儿才有些困意。

正当她迷迷糊糊准备合上眼的时候,突然,透过薄布帘,她隐约看见里间屋的门无声地开了,门口闪出一个细高的影子,是大任!八成是要出去上厕所。可是,黑影没有往屋外方向走,而是无声地鬼鬼祟祟地向自己这个方向摸来!黑影走找到隔帘儿外停了,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似乎在犹豫。随后撩开了一个小缝往里窥视了几秒钟之后,黑影开始一步一步地向翠儿靠过来。翠儿浑身的毛孔立时立起来了。黑影无声地持续地向自己靠近,翠儿的心脏也随着黑影接近跳得越来越厉害,自己都能听见心脏“咚咚”猛烈敲击胸腔的声音。黑影在离她大概半米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翠儿咬住嘴唇屏住气,暗暗地收紧全身,像一只准备发起攻击的猫,把双臂和双腿攒在自己的身前,准备好一个攻守兼备的姿势。黑影的两条光着的瘦腿在自己眼前向左晃一下,向右晃一下,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找寻,却始终没有再靠近自己。晃了十几秒之后,黑影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叹息,随即无声地退回了里间屋。

翠儿长出了一口气,身上像虚脱一样瘫软,后背湿漉漉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竖着耳朵听着里间屋一时半会好像不会再有动静了,便小心翼翼地坐起来,顺着大任刚才寻找的方向找寻。除了樟木箱子和盖儿上放着那个针线笸箩,什么也没有。她狐疑地想了半天,不明白大任到底是为什么偷偷跑到她床跟前来。她又看了看樟木箱上的针线笸箩,突然心里一动。

第二天早晨,两个孩子一睁眼,觉得眼前一片花花绿绿的,定睛一看,床头上搭着两条艳丽的花裙子!揉揉眼睛仔细再看,没错!真是花裙子!两人弹簧般一骨碌蹿起来,扑向裙子,迫不及待地地套上裙子,又狸猫一般轻灵地跳下床,踩上鞋,在屋里飞快速地原地转起圈来。花裙子的裙边随着孩子们的转动像蝴蝶的翅膀舞动起来。孩子愈发地开心,旋转的速度也越快,裙子随之更肆意飘逸翻飞,像大大的凌风飞舞的炫彩荷叶围在孩子的腰间,两人驱动着玲珑的小腿欢快地舞动,边发出铜铃般的笑声。

翠儿看着俩孩子笑着跳着舞着,眼里湿了。淑媛从里间屋出来,惊得捂着嘴,半天没回过闷儿来。

送孩子上学的路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浑然天成地拉着翠儿的手,像两只花蝴蝶翩跹的飘着,淑媛恍然间觉得,这三个人仿佛从小就是一起玩大的伙伴。

送完孩子回来,淑媛领着翠儿先到了华清池,泡进热腾腾的池子,淑媛说:“没想到你衣服做得这么好!”

翠儿说:“我从小就跟着我妈缝衣服,家里大大小小的衣服全是我和我妈做的……”

淑媛说:“溜溜熬了一宿吧……”

话音未落,翠儿的眼睛迷蒙起来,随即头一歪,身子往水里滑。淑媛慌忙一把把她抄起来:“怎么啦,翠儿?!”

翠儿险些呛了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翠儿,以后可不能熬夜了!”

翠儿本想说昨天晚上那个黑影吓得她不敢睡,张了张嘴,怕刚来就搬弄是非,又把话咽回去了。

洗完了澡, 翠儿换上了淑媛的一身白色的确良上衣和灰色的卡布的裙子走在街上,淑媛说:“看,根本瞧不出来你是从农村来的……”又到粮店和菜店买了粮食和肉、菜,算是让翠儿熟悉了环境。回到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大任揉着眼睛从里间屋晃了出来说:“还吃醋卤……”看见了翠儿问:“这是谁呀?”

当天中午,翠儿做好了带肉的醋卤,擀好了面,便单独去学校门口等孩子。孩子远远地看见了翠儿,开心的舞动着花裙子像两只火烈鸟般飘到她跟前,翠儿眼睛里汪出了泪水。

吃中午饭的时候,翠儿吃了两碗便把停下了。淑媛见状,起身又给她捞了第三碗,又帮她浇上了卤,还小心地从碗底捞了肉丁。翠儿不错眼珠的盯着滤在面条上的肉丁,端起来碗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大任不由得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看着翠儿吃完了这碗面:“好家伙,这饭量,比我还大!你一个月横是五十斤打不住吧?”

见淑媛拧着眉头瞪着自己,大任忙说:“我就随便这么一说。”

翠儿低着头起身敛了碗筷钻到小厨棚里去了。

大任捏着嗓子跟淑媛说:“我三十斤,你二十四斤,俩孩子加起来不到四十斤。这玩意儿!她一人儿要干咱全家一半儿的定量!她还没户口,没她的粮票呀!”

“你小点儿声不行吗?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个!我早想好了,咱们高价买一点儿,大舅家粮票儿富裕,每月再从他那儿匀二十斤也就差不多了。咱以后不去外边儿吃早饭了,也能省出十斤来,是吧?……每礼拜让翠儿给你炸一次油饼蒸一次包子,好不好?”

“切,她也会!她都没见过!”说完一转眼珠,“对了,家里还有多少斤两票儿?”

“还有三十来斤吧……”

午饭后送了孩子回来后,翠儿又拿起了针线笸箩,打开那个包碎布头的包袱,细细地挑出了一些碎布头坐在床沿边又缝了起来。才缝了几针就脑袋一歪,倒在了床上睡着了。

傍晚,翠儿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梅子一进屋便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布娃娃,一把拿过来,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一甩手扔在了床上。

娟子捡起娃娃仔细端详了一阵,抱在怀里说:“我喜欢,要是她能穿上像我一样的花裙子就好了!”

当天夜里,外间屋的灯依着昨天的样子被翠儿用旧报纸做了一个围挡,一直亮到了后半夜。这期间,翠儿两次听到里间屋有轻微的响动。她躲在灯影里似乎看见细高的身影在门缝里向这边窥视。

第二天早晨醒来,娟子枕边的布娃娃果然穿上了和她一样的花裙子,不但穿上了花裙子还有小花帽和两只小花鞋,还长出了两根儿像娟子一样的细长的小辫儿!娟子喜不自禁,把娃娃双手举在眼前晃啊晃,又搂在怀里问翠儿:“她有名儿吗?”

“没有啊,你给她起一个吧!”

“那就叫她小玉吧。我同桌,跟我最好了,常来咱家……”

梅子在一边看见改头换面的娃娃,撅起了嘴,抬着眼睛,巴巴地盯着翠儿。见翠儿没有理会,下了床拉开里屋的门,把淑媛拉出来,眼睛盯着娟子手里的娃娃。淑媛看到了娟子手里的布娃娃,“哟,看看,娃娃多漂亮,穿上和你们一样的花裙子啦!娟儿,让姐姐抱抱吧?”

娟子闪身躲了一下,“你不是不要吗?”

梅子听罢,闷声靠在床角咬着手指头生起了闷气。

翠儿忙说:“回头我再做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的……”

梅子忿忿地摇摇头。

娟子已经穿上了花裙子,双手拿抱着娃娃转圈跳着舞着,嘻嘻笑着,“不给,就不给!”

淑媛抬高嗓门:“娟子,让姐姐抱抱!”

妈妈的再次声援,使梅子胆子大起来,她爬上床追着娟子,“妈说了,让你给我,我先看见的!”

“不给!谁让你昨天不要的!”

娟子说着“滋溜”一下狸猫般窜下了床。梅子见了一屁股坐在了床角,后脑勺儿狠狠地撞着墙。淑媛和翠儿都惊得慌忙扑上床拉住她。淑媛见翠儿已经把梅子搂住了,便下床抓住娟子,朝屁股打了一下。娟子跳着脚跑开。梅子见妈妈没打疼娟子,便抓起娟子的枕巾狠命扔在地上。娟子刚要猫腰捡,见枕头凌空飞过来,敏捷地一把接住,狠命地抛向梅子。枕头不偏不倚,准确命中梅子的面门。梅子“哇”的一声哭起来,随即又用脑袋向墙上撞,被翠儿使劲按住。淑媛一把从娟子的手里抢过“小玉”,拿给梅子。梅子接过“小玉”狠狠地扔在床下 ,紧接着又腾空跳下床,跳着脚狠命地踩了几脚,捡起来用牙咬住“小玉”的胳膊一下子把“小玉”撕成了两半。

淑媛突然一阵眩晕,一下子摊倒在了地上。孩子们瞬间被吓得呆在那里,翠儿慌忙跑过去扶。

大任揉着眼睛,从里屋露出一个脑袋,“你们这儿折腾什么呢?”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