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夜幕刚刚降临,一个孤独的身影从银竹沟口绕到村委会背后的农田北侧,进入那段狭长的深沟,消失在寂静的山谷中。在这样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山林里的飞鸟都不见了踪影,人们四门紧闭,围坐在火塘旁,任由篝火把双腿烤得麻木,连起身撒尿都显得极不情愿,有谁会在此刻置身于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外呢?庙坪余家院子最南边的房子里,一双灵巧的小手将卧室的窗户推开一条窄缝,肆意欣赏着暮色下的雪景,看到了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正在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来,并在心里琢磨着。

1978年深冬,位于大巴山深处的银竹沟被一场大雪覆盖,极目望去,山河大地银装素裹,远近层林玉树琼花。

多数时候,这样的大雪都在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但这次却一反常态。从早上开始,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雪粒子,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拍打在早起的学生娃身上,欢快地弹跳着、欢呼着,沙沙声犹如春蚕啃食桑叶。晌午时分,雪粒子变成棉絮状,先是如落叶般懒散飘落,后伴随着强劲的西北风猛烈撞击地面,用最快的速度染白了大地。待到傍晚天空放晴时,地面已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绒被。

银竹沟口的村委会背后有一小片农田,农田北侧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北上会经过两处人户集中的院落,地势较低的一个院子被称为庙坪,其得名源于院子下边的土地庙,尽管庙宇已经在风雨中坍塌颓败,但供奉土地爷的石台还依稀可见,散落着一些被砸碎的石条、石柱。这个院落里住着五户余姓人家。

穿过庙坪继续北上行走约一刻钟,将进入一片浩瀚的竹林,竹林南端的中沟错落分布着五户金家人的住宅,被称为金家院子。

竹林的最北端,居住着一户姓胡的人家,再继续往北约莫二三百米就是银竹沟的山脊最高处。山脊另一边,名叫滚石崖,属于鞍子沟村管辖的地界。

银竹沟名称的由来,就跟那片硕大的竹林有关。据村里的老人讲,五十多年前,金家院子所在地住着一户姓周的大户,出了一位名人周三娃。后来,周三娃全家被国民党驻扎在北侧鞍子沟的安绥军绑了票,周三娃寻着机会逃出来,并带着一帮人马逃往南边的光雾山筑寨扎营,落草为寇。周三娃上山当土匪前,将祖宅付之一炬。他在祖宅的废墟前种下一颗竹子,并在竹子下面埋藏了大量银元,声称:“银竹不死,周家不止”。

周三娃后来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和川陕甘一带的匪首王三春分分合合,还一度被国民党安绥军收编,最后再次叛逃做回土匪。数年后,周三娃被胡宝才击溃,在逃跑过程中于湖北被剿灭。但他当年种下的竹子已经枝繁叶茂,从其祖宅门口蔓延至北边胡家所在的院坝前。因而人们将周三娃祖宅所在的山谷命名为银竹沟,村子更名为银竹村。

那个孤独的身影是住在银竹沟最北端的胡显荣,一个15岁出头,却还在银竹村小读五年级的青年后生。他裹着一身笨重的土灰布棉袄,气喘吁吁地快步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因为后背出了很多汗,他将大棉袄脱下来抱在怀里。天刚刚黑下来,但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却早已挂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在大雪映照之下,山谷里的景致反而变得轮廓分明了。

两岸陡峭的山崖将庙坪南侧逼成一段常年见不到太阳的幽深峡谷。勤劳的人们用双手在东侧的山崖上凿出一级级台阶,宽约三尺,一面是坚硬的岩壁,一面是数丈的深渊。即便是六月三伏天,走在这段峡谷里也会给人凉气逼人,顿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从刚进入银竹沟口的那刻开始,胡显荣就在琢磨怎样才能快速通过那段深谷,进入到有人烟的庙坪。他没有在夜里走过这段路,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尽力做到在湿滑且不规则的石阶上健步如飞,但行程还未过半,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了。虽然全身大汗淋漓,他仍旧打了几个冷噤。

山谷里寂静得让人窒息,平日里可以听见路边深沟里的潺潺溪水声,此时大概也被冻住了,显荣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山顶吹来的凉风在山谷里聚集,使得凉意更甚,仿佛裹挟着从墓地带来的气息。

显荣不敢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尽管这是他每天上学都要走过的路,对地上的每一块石头、路边每一颗草木熟记于心,他仍然有些惧怕,仿佛那些熟悉的树木和山石突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正在向他张牙舞爪。他几乎卯足最后一点力气,连爬带跑才冲出银竹沟口狭窄陡峭的山路,越过乱石堆砌的庙坪,敲响最南面那户人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余运武,银竹沟生产小队的队长。他刚熄灭了火塘里的篝火准备上床歇息,老伴和两个女儿已经进入到卧室,还在嘀嘀咕咕地讲着话。见到气喘吁吁、满面风霜的胡显荣,他警觉地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在卧室的老伴闻声来到堂屋,忙着给显荣倒了一盆洗脸水。显荣没顾得上跟两位叔婶打招呼,径直冲进厨房,从水缸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他还准备再舀一瓢,被运武的老伴夺过了水瓢。

显荣急迫地说道:“金婶,我快渴死了,再来半瓢就够。”余运武的老伴是中沟金家人,显荣一直这样称呼她。

“哪有这样喝水的瓜娃子,真是年轻不懂事,把肺喝炸了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你先坐着歇一下,婶给你泡缸热茶”金婶嗔怪了他一眼。

胡显荣花了很长一阵才将状态平复下来,解决完口渴的问题,饥饿感又上来了。他在堂屋的地面上拾起一颗白净的萝卜,啃了几口,扛不住辛辣味,又放了回去。

余运武用火钳从厨房的地炉灰里给他掏出一块玉米面掺着白面做成的火烧馍。胡显荣连声道谢,掰下一块滚烫的馍丢进嘴里,差点噎得上不来气。

金婶被他狼狈的吃相逗笑,差点把保温瓶里的开水倒在手背上,一边招呼他慢些吃,一边将新泡的一搪瓷缸茶水递到他手中,随后又折身到厨房将刚刚熄灭的火塘重新点燃,添加几根柴禾,招呼胡显荣和余运武到火边说话。

火塘里的青冈木很快就烧得噼啪作响,偶尔溅起几点火星,显荣一边翻烤着被汗水浸湿的旧棉袄,一边躲避着那些调皮的火星子。

“运武叔,我爷爷今天下午去世了,爸爸让我去花园公社给舅舅报丧,所以没顾上吃饭”,显荣自顾自地向余运武讲起他当天的经历。“当时跑得太急,只想着先赶远路,所以这阵才来告知您。”

余运武听到这个消息,惊愕了一阵,但很快镇静下来,显露出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神情。“你舅舅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舅舅说我们家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准备,他先去公社找我表哥商量着采办一些香蜡纸烛,再请上一拨锣鼓和响器,花园公社离我们银竹沟10多里路,来回跑动比较麻烦,他明早再带着人一块上来。”显荣仍在不停地翻烤着手中的旧棉袄,说完这句话,他腾出一只手端起地坑炉旁煨烤着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酽茶。

“你爷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放学回家还没顾上问,就被爸爸支唤着出了门。”显荣此刻觉得身子暖和了很多,说话也恢复了平静状态。

“显荣,你先烤会儿火,我去通知你运彪和运文叔,今晚上你们一家人肯定应付不过来,我们一块上去搭把手。”余运武说完就出门而去。

坐在一旁的金婶起身给显荣续上茶水,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话。她是一位吃斋念佛的中年妇女,尽管房屋坎底下的土地庙已经不复存在,但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她仍会偷偷去菩萨的石头座子前烧纸焚香。

余运武的两个女儿兴秀和兴彩听到卧室外的谈话声,也从卧室来到火塘边烤火。兴秀已经到了出阁的年龄,兴彩虽然比显荣小两岁,但他们却是同班同学。姐妹二人闹着要跟父亲一起去胡家,被金婶三言两语重新吼进卧室。

不到半小时的功夫,庙坪院子就热闹起来。与余运武一母同胞的运彪和运文,以及他们的隔房堂兄弟运现、运成,还有余氏家族的几名后生都聚集在了运武的家门口。

他们一行人顶着夜色,沿着被白雪覆盖的山路北上,沸腾的人声划破夜空的宁静,让沉寂许久的银竹沟重新充满热闹的烟火气息。

走在最前面的是胡显荣和余运武,随后是余运文以及余兴华、余兴平两兄弟,这两位兴字辈的后生分别是运彪和运文的儿子,余运彪和两个家族里的儿媳妇走在队伍中间,运现、运成两兄弟走在末梢。

路过中沟的金家院子,余运武敲响金先明家的大门,金先明的老母亲已经睡下多时,她隔着大门回应运武:“下午天还没黑,金家院子能出动的人全都去了胡家。”

金家院子的五户人是同胞兄弟,他们还有一位年龄最小的妹妹,嫁与余运武为妻,就是胡显荣口称的金婶。金氏兄弟的父亲早年在北边的汉水谷地一带行医且小有名气,当地人把他的职业称作草药先生,后来便统一改称他为金先生,但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金先生已经去世多年,留下的遗孀跟随小儿子金先明生活。

金先明是银竹村的民兵队长,也是支委委员,在众兄弟中年龄最小,但家境最厚实,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德礼已经二十出头,高中毕业没赶上高考,暂时在家帮衬农活,女儿德兰正值二八年华,在花园公社旁的中心校念初中,每周回家一次。老婆名叫候世香,一个少言寡语,勤劳持家,在人们心中不会引起过多注意的女人,祖上曾是名门望族,有一个弟弟侯世发,是花园公社的信用社主任。

从金家院子到胡显荣的家,隔着那片一望无际的竹林。

平日里苍翠的竹园在雪夜里变成了黑白世界,在大雪的重压下,路边的竹子歪歪倒倒,有一些已经拦腰折断,压在路面。好在有金家的人已经提前将挡住去路的竹子进行过简单的清理,胡显荣和余运武一行才得以顺畅通过。

每次路过这片竹林,年龄稍大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提起周三娃和胡宝才,进而讲起周三娃埋银种竹的故事。

余运文是银竹沟以至于小水河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当地人但凡有看阳宅、择阴地、选良辰吉日的事,大都会找到他。在很多人的眼中,他是有学问、不可以随意冒犯的人。

走在他身后的余兴华突然向他发问:“二叔,周三娃当年种竹子时埋下的银元有没有被人挖出来过?你精通五行八卦,知晓易经玄学,要不用罗盘定一下位置,我们把银子挖出来?”

“你们知道这块竹园为啥长得这么茂盛?就是因为周三娃埋下的银子会跑哩,它跑到哪里,哪里就很快长出竹笋,并长成一片新的竹子”。余运文一边吧唧着旱烟袋,一边回应着兴华,“跟那些银子没有机缘的人,是见不着的,如果银子被挖走,这片竹子就会慢慢死去,我们银竹沟的风水也会遭到破坏。你看我们这个生产小队把这片竹林当作宝贝,一直没有砍掉竹子开荒种地,都是有原因的,这事你可以问你们的三叔”。

他们的三叔就是余氏家族运字辈最年轻的余运武,他没有参与谈话,也没有人向他提问。他的冷面形象让两位年轻的侄子感到惧怕。

“二叔,当年周三娃埋下的银子有多少?”兴华仍饶有兴致地追问他的二叔。

余运文没有正面回答。“周三娃上山落草之前,带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就是这么多人都拿不动了才把银子埋在竹子下面。”他觉着回答得还不够圆满,继续补充说:“你爸爸是小水河这一带有名的大力士,能空手将二百来斤的肥猪按在板凳上,这是你亲眼见过的,即便是他的这一膀子力气,来回跑十趟都背不完周三娃埋下的银子。”

他们一问一答地向北前行。透过竹林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胡显荣家门前闪耀的火光,看来金家院子先行一步到达的人们已经忙活起来了。

银竹沟所在的紫溪县号称民歌之乡,尽管调子就那么几种,但唱歌的人可以即兴发挥,见啥唱啥,且还能押上韵脚,运现和运成兄弟就属于这类人。他们生就的一副好嗓子也给他们带来了某些经济上的实惠,但凡哪家有人仙逝,都会花钱请他们唱两晚。这次他们受到余运武的邀请,要给去世的胡家老爷子热闹一场,所以出门时把家伙什儿都带上了,运现肩挎花鼓,运成手提铜锣。

他们一行人继续行走在茂密的竹林里,余运现见大家已经停下了说话,便随性起了个头,唱道:“吃不完的腊肉挂满竿,喝不完的烧酒装满坛,不舍吃来不舍穿,为了儿女苦作践,都说养儿为防老,都说百善孝为先。”

走在队伍最尾巴上的余运成接着唱道:“父母付出多少年,儿女回报没几天,父母恩情深似海,父母恩情重如山,父母恩情说不完,养儿防老为今天。”

他们的歌声响彻夜空,在银竹沟的狭长山沟里飘荡,惊醒了路边的飞鸟,震落了竹尖的积雪,为这个夜晚渲染上一层悲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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