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三月初春,枝桠上刚刚吐露新芽,黎语迈着笨重的步伐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风迎面刮过来,黎语再一次用小手紧了紧围巾,她的脸被冻的红扑扑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眯起来,她觉得春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往人的骨子里刮。

学校在镇子上,她要沿着一条石子路一直走到一条水泥路上,然后沿着水泥路才能走到学校,大概有半小时的路程。就在南风顺着石子路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她看见了几个人影挤在田埂上,推推搡搡的似乎起了什么冲突,她细细一看,为首的是赵立,比她高一级,已经初三了,平常在学校就爱横着走。

被围困在中间的是李岩,那田埂本来就窄,两个人堪堪能过,赵立几个人前后围住他,他想过过不去。黎语本想装作没看见的路过,但那嘲弄似地笑顺着风声钻到黎语耳朵里,黎语越听越难受。

李岩很小的时候,他妈就因为受不了他爸每天喝酒嗜赌而抛下幼小的他走了。他爸除了喝酒就是在打牌,实在没钱了才去打个临工,左手钱到了口袋右手就已伸到了牌桌上,幼小的李岩在那满室烟雾缭绕的牌馆里,蹲在地上捡着烟头在地上涂涂画画,那烟头在脏脏的水泥上留下淡淡的青灰色烟渍,捡起一根又一根,直到他细细的脖子感到一阵酸痛,肚子里也开始有空空的饿意。

他是吃不上饭的,有时候李开石整天整宿的打牌,他就偷偷从牌桌上抽一张纸币,跑去牌馆隔壁的李奶奶家买一包泡面,自己跑回家煮了吃。但李开石大多时候是手气差的,这个时候李岩要是凑过去,就会被狠狠掼到地上。李开石会恶狠狠地骂他:“你这个败家玩意儿,偷老子钱老子手气才会这么差。”李岩也不哭,只是站起来走开。偶尔开牌馆的李老头看孩子可怜,会给李岩吃上一口饭,虽然他自己也是囫囵一口,或者隔壁的李奶奶也会拉着他去吃上一口,李奶奶的饭菜很可口,所以他总是在吃不上饭的时候可怜巴巴的蹲在李奶奶门口,李奶奶就会唤他进去。

他就这样长大,虽然有人可怜他,但村子里大多数人是厌烦他们父子俩的,李开石就不说了,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又爱耍无赖,哪个人愿意沾上惹一身腥呢,连带着李岩也是被大人鄙夷,且他的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散不开的阴霾,看着人的眼神里也带着阴笃,所以大人们总是告诫自己的小孩要离李岩远一点。

黎语和他是不熟的,李岩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做朋友。但那赵立是村里的刺儿头,专爱拉帮结派欺负人,她心一横还是走过去,近乎粗鲁地挤到李岩面前:“让你等我一起,你为什么先走了。”说着拍了他胳膊一掌,李岩浅褐色的瞳孔里突然映出她红扑扑一张脸,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仿佛一团光突然聚在他眼前,让他有片刻的怔松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约定。

黎语趁着赵立几个没反应过来,拽着李岩的衣袖撞开他们:“我们走!”说着飞也似的跑起来,李岩被她带着跑起来,他看着拉着他跑在前面的黎语,像一只灵巧的燕,她披着的头发飘散开,李岩闻到她的发香,是淡淡的茉莉香。

一直跑到气喘吁吁,黎语觉得肚子腹部有点微微痛感她才停下来,她插着腰喘着粗气,一只手摆道:“不行了不行了,跑的太急了,我肚子有点痛...”

李岩也喘着大气,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她额前起了细汗,如雪的肌肤发着亮,本来被冷风吹红的脸因为运动泛起健康的红晕,鲜艳欲滴。

渐渐两个人平复下来,李岩开口问她,处在变声期的男生,嗓子带着尖细:“你为什么帮我?”黎语从这语气里听出了重重的自卑。

黎语曾经远远地看过他家那个小房子,仿佛一个黑洞,任何东西在那里都会失去色彩,明明是和她一样大年纪,身上却永远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她故作轻松地道:“我烦他。”

李岩哑然,半响又开口道:“谢谢。”

黎语觉得他和大家眼中的样子有点不一样,起码他阴郁的表象下藏的是谨小慎微的心,不然又怎么会和她说谢谢呢?带着揣揣的语气。仿若她总喂的一只黑猫,竖起的毛能被她温柔抚顺。

那一天他们俩一起走去学校,李岩自然是没话的,黎语叽叽喳喳的和他说了一路,他嘴角到后来竟然噙了一点笑,他瘦削的脸因为嘴角那一点弧度变得柔和,被黎语不小心看见了,有点诧异心里又觉得开心。

她在三班,他在二班,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跟他说:“以后一起上下学吧!”

她没听见他的回复,略带失落的一个人走去了教室。

黎语没等到李岩一起放学回家,事实上后几天上下学她也没看见他,她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驻足过,但那间小屋静悄悄的,门紧闭着,她试图去敲过门,根本没有人理她。

她想,或许他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也并不想和她做朋友。

虽然是初春,但这一天天一直阴沉沉的,傍晚放学的时候居然落起雪来。黎语出了校门口,沿着马路一直走,路过一家网吧时,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这网吧是她同班的何润秋开的,镇子上娱乐设施并不多,学校附近就这有一家网吧,网吧在二楼,楼下摆了几台老虎机,所以这里经常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多是不学好的以及一些小混混,黎语从没进去过。

她回过头就看见赵立,他身边站着那天围李岩的那几个人。赵立抽着烟,手指抖了一下烟灰,然后朝她勾了勾,意思是让她过去。

她皱了眉,还是迟疑的走了过去。赵立又吸了一口烟:“你那天从我手里劫走李岩?”

她并不怕赵立,只是不喜欢他:“那又怎样?”

赵立被她不在乎的语气梗了一下,不怒反笑:“你喜欢他?”

她觉得有点好笑,往前走了一步:“赵铁柱,谁和你一样,脑子里都是屎,看什么都脏。”

铁柱是他的小名,每次黎语她爸从县城里回来,总爱喊上赵立的爸一块钓鱼,虽然她爸一年也回不了几次,但两家关系还算不错。赵立小的时候常生病,她妈就给他取了个铁柱的小名,农村里总是信奉贱名好养活。后来赵立渐渐大了,他听懂了大家喊他铁柱时语气里的揶揄,就再也不让人喊。

此时她突然喊铁柱,赵立气的推了她一掌,其实下手并不重,只是黎语没防备,她踉跄了一步。

她刚想骂他胆肥了,突然见斜刺里出来一个人,挡在了前头,他一身黑,穿着薄的棉外套,今天下着雪他竟然把衣服敞开。黎语听到他开口:“你干嘛?”

赵立眯了眯眼睛,这场面他像是恶霸正在拆散一对鸳鸯:“哟,来英雄救美?上次打你没够?”

黎语听这话才知李凡被揍了,她忍无可忍:“赵立!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特牛。”

她从李岩身后站出来,一双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怒意,赵立很少见她生气,看她这样愣了片刻,半响把手里的烟摔在了地上,艹了一声走了,他身后那几个人也跟着他上楼去了网吧。

黎语见他走了准备走前一步看看李岩,结果他一眼没看她低垂着头转身就走了,雪渐渐大了起来,黎语看着他走进了雪里,风鼓起了他的衣角,黎语看着都觉得冷。

她追上去,同他说话:“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黎语发现他嘴角一片淤青,眼角下也有一道血口子,黎语注意到他鼻梁上有一颗痣,他的鼻头冻红了,那颗痣越显得幽深,他周身也笼罩着寒气。

他说:“我什么样?”带着无所谓又破罐破摔的语气,是的,他在别人眼里不就是一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吗。

黎语对他这突然的火气有点不知道所措,她觉得有点委屈:“你凶我干嘛?”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羽绒服,带了顶毛绒绒的白帽子,雪花飘到她雪白的脸上片刻就化了,整个人又软又糯。他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她又笑了起来,一片雪花飘到她的眼睫上,她眨一下就消失了,眼睛亮起来,仿佛是被雪洗过:“没关系!赵立那混蛋为什么打你?”

黎语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了,只推着他走:“快走快走,我们回家!”

李岩家比她家近,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回头去看,就见着她站在原地和他挥手,地上已经是一片白了,四周无人,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然后黎语清亮的嗓子响起来:“明天早上等我!”他又觉得她不是一只燕了,是一只黄鹂鸟。

第二天早上黎语早早就起了床,冬天的被窝格外温暖,但她还是没有留恋的起了床,奶奶都觉得诧异,问她怎么起这么早,她只说自己昨天有作业落学校了,今天早点去补。

早餐是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她用保温杯灌了满满一大杯,又把包子装好,走之前又想到什么似的问奶奶:“奶奶,我记得我有个小小的牛奶杯...”

奶奶从橱窗里拿出牛奶杯,那透明的玻璃杯干干净净,她亲了奶奶一口说:“谢谢奶奶。”走之前不忘揣了几个OK蹦。

昨晚下过雪,地上一片莹白,村子里没什么人走动,她在地上留下一下脚印,觉得自己就是村子里的引路人。她走到了李岩的小房子前,静悄悄的,她知道他在左边一个小房间里,他家是很老的小房子,正开门是厅,左右两边两个房间,左边房子稍小一点。

她轻轻扣了下窗,没听见动静,又扣了一下,她听见了脚步声,然后就是走近开窗的声音。少年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稍长的头发有点凌乱,因为开窗突然见到光亮而眯缝着眼。黎语第一次见他睡醒的样子,他周身的阴冷气息也没醒,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你干嘛?”

“我来喊你一起去上学。”

“....”少年愣了一下关上了窗,黎语想他该不会睡回笼觉去了吧?然后她就听见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她笑了一下。

很快他就出来了,他没有从旁边正厅的门走出来,而是轻巧翻下窗,落在了她面前。

...

“你窗子不锁起来没事吗?”

“谁会来我家偷东西?”李岩嘲弄似的看着她。

黎语没说话,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了保温杯递给他:“帮我拿一下。”然后又拿出了那个玻璃杯,她把盖子打开,接过他手中的保温杯,给玻璃杯灌了满满一杯温暖的豆浆。

然后又把玻璃杯盖好盖子递给他,同时把书包里的包子也分了两个给他。

他第一次吃到热乎的早餐,那杯温热的豆浆下肚,瞬间就顺着他的血液流向了全身,他周身都被暖意包裹住。从前他是不吃早餐的,或者是吃块冰冷的饼干对付一下,李开石要不就是醉生梦死要不就是倒在牌桌上,自己都是囫囵度日,哪管李岩,原来,有家人准备早餐是这样的感觉。

两人站在那里吃完了早餐,黎语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头低下来一点,其实他的那道口子已经开始结痂了,但她还是拿出了她的OK绷,上面还是可爱的草莓图案。李岩不自觉嘴抿成了一条线,眉头也皱了起来,但他还是没动,然后他感觉到微凉的手触到他的脸上,痒痒的,她的脸也在他眼前放大,她的睫羽又长又翘,黑亮的眼睛专注着手上,仿佛呵护珍爱之物般小心温柔。

从前他也总是受伤,李开石不管,他也不管,他早就痛习惯了,伤口永远敞在那里,自然会愈合。

黎语看着他脸上贴上自己的草莓OK绷,怎么看怎么可爱,连他周身的气场都变得柔和了不少,她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可爱。”

李岩感觉听到自己心里啪的裂了一块,仿佛冰山化了一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