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六六年八月三十号。
张家大院。
院子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刺眼的白布。
正堂之上,摆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在昏暗的烛火中依稀能看到是一个富态女子的容貌。
张连宗穿着棕绿色的短袖衬衣,双目无神地跪坐在相片面前。
十三年了,他已经亲手送走了三个儿女。
老大出生时浑身血红,不到两个月就夭折。
老二也是同样症状,只活了不到两个礼拜。
老三是个女儿,降生的时候已经浑身紫黑,转瞬间就没了气息。
就在今天凌晨,他的夫人第四次生产。
这一次,老天更加残忍。
难产、失血过多,大人去了。
孩子浑身紫红,也不过是支撑了半个小时便停止了呼吸。
此刻,张连宗心丧若死。
惨白的烛光在灵堂内晕出斑驳的光影。
就在张连宗身旁半米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摇篮。
里面躺着的就是他第四个孩子。
预备的摇篮,如今却盛放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宗哥儿,老神仙来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外面大呼小叫地走进来,正是隔壁家的老四。
张连宗缓缓抬头,缓了一下才想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苦笑一声:“哪有什么仙魔鬼神,你不要搞封建迷信。”
刚说完,抬头已经看到一个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穿着黑色深衣走进了院子。
他赶紧起身。
“老爷子,这么大热的天,您怎么来了。”
“唉,我怎么能不来啊。”
老头子摇摇头:“你爱人生前对老头子很是照顾,无论如何也得来一趟。”
“多谢……她泉下有知,也会感谢老爷子的。”
张连宗转过头去,偷偷抹了把眼泪。
随后转移话题一般拿起三根香。
“老爷子,给她上柱香吧,我……您干什么?”
这一回头,张连宗顿时吓了一跳。
老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摇篮旁边单手将那早就已经失去生机的小小尸体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则是拄着他那把大白伞,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小张,既然 她去了,老头子没什么本事,但也得帮她保住这最后的血脉才是!”
“什么?”
张连宗愣了一下:“您不要开玩笑……我儿子已经……已经跟他母亲去了……”
“您快放下……”
“谁说他死了。”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整个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
就连张连宗这等纵横沙场的军人都忍不住为之一震。
“便真的是死了,老夫也要把他从阎王爷那拉回来!”
老人话音刚落,左手放开伞柄伸手一掰,居然将那婴儿左手的小拇指给生生扯了下来。
说来也是奇怪。
都说人死之后血液凝固,可那创口之中却突然涌出了一股紫黑色的脓血来。
“冤孽,上一辈的恩怨,何苦为难这孩子!”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股神圣的慈悲神色。
“你这娃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话之间,老人伸出自己的左手拇指在嘴里一咬,随后将伤口对准了婴儿手上的断口按了下去。
两者一经接触,老人浑身一颤,一股热气从他的头顶扑哧一下冲了出来。
张连宗和老四两个人齐齐一退。
这股热浪,就好像面前的老爷子是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
“你……”
张连宗惊骇莫名!
只见那老人的脸上,无数的皱纹瞬间开始爬满面颊;本来只是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迅速开始褪去黑色,直至变得雪白。
“老爷子,您这是……”
“哼!”
老人一声闷哼。
随后,张连宗惊骇地听到,在老人的右手上,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声!
那声音小小的柔柔的,还透露着一丝痛苦。
但他绝对没有听错!
这声音是儿子发出来的。
居然……
“嘿!好狠毒的血咒!”
老人一声轻吼,浑身一抖,手指终于跟婴儿的断口分开了。
此刻,那些紫黑色的诡异脓血已经消失不见,鲜红的血液从断口中流了出来,染红了老爷子的胸口。
“哇啊哇啊哇啊……”
一声并不嘹亮的哭声在灵堂中响起。
老爷子看着已经完全失去神志的张连宗,轻咳了一声:“还不快些给他止血,再煮点米汤奶糕来。”
“啊……是是是!”
张连宗如梦初醒,接过自己的儿子手忙脚乱地去了。
站在身旁的老四被这神奇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老爷子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四,老头子这就要走了,有句话托你留给张家。”
“啊?”
被拍了一下终于回魂的老四惊讶地看了一眼老人。
“老神仙,您这次来咱们这才半个月呢,就急着走啦?”
“得走啦,身子骨老咯,再不走就走不动了。”
老人无奈地摇摇头:“你给他说,这孩子身上的血咒我已经解了,但血脉之中的毒我却来不及了。”
“五十年后,张家的后人年满十八岁时,我屈家后人自会上门为他延续血脉。”
“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我一定一字不差地告诉宗哥。”
“好,好孩子……”
老人看了一眼灵堂上的黑白相片,拱手为礼,转身便走。
老四这才惊讶地发现,老人放开伞柄之后,那把大白伞就这么无依无靠地立在堂中,就好像是自己站立一般。
老人转身拿伞,动作如此自然,眨眼之间就已经跨出了院子。
一句最后的留言远远飘来。
“那婴儿的手指我带走了。”
“张连宗若是问起,你就告诉他。”
“我巫门中人,救死扶伤排忧解难不收分文金银,只取一节指骨为酬。”
“一根手指换一条命,这买卖可不亏吧?”
“哈哈哈哈哈……”
笑声缥缈,老人就此消失不见。
五十年后。
汉中省云龙山。
深山之中公路蜿蜒,公路的尽头是黄土山路,山路的尽头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宅院。
院子门口挂着“九龙度假酒店”的招牌。
但正堂之上却挂着一块“刘府”的牌匾,在山风之中微微颤动,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辆商务车和一辆轿车从公路上开来,最终在宅院的门口停下。
商务车里下来一男两女。
男的大概四五十岁模样,穿着贴身的灰色丝绸衬衣,精神奕奕双目如电。
两位女士,一位穿着干练的职业装,上身淡紫色的衬衣,下身黑色包臀裙,金丝眼镜妆容精致,一看就是前面这位大佬的助理。
还有一位则是少女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皮肤晶莹如雪,妙目顾盼生姿。
这为首的男性名叫张海山,是本省一位颇有名气的富商。
少女名叫张若彤,是张老板的女儿。
那位身材姣好的中年女人姓刘,是张海山的私人助理。
张若彤刚刚度过高考,张海山答应了自己的女儿,陪她出来旅行放松。
“还是山里凉快。”
站在这山谷之中的宅院门前,张老板感慨了一句。
“气温大概二十六七度,很舒服。”
“还是若彤会找地方。”
刘助理捂着嘴笑了一声:“我去安排一下房间,小姐跟老板先等会看看。”
这里是一处老宅院,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最近几年被开发成了度假村创收,据说保留了百年之前的原汁原味,以作招徕客户的卖点。
刘助理显然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很快就安排好了住宿的事宜。
她噔噔噔踩着高跟鞋从庭院一边的小木屋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面容黝黑的男青年。
“老板,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咱们住中间最大的那个院子。”
“这个是度假村的管理员,小何。”
“老板您好,欢迎来到我们度假村。”
小何显然是个相当会来事的招待:“您几位先放下行李洗个脸休息一下,野味已经安排好了,三十分钟之后开席。”
“行,那咱们就先进去吧。”
张海山有些宠溺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张若彤回了一个美美的微笑。
“辛苦刘姨了。”
刘助理眼睛一亮,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小姐,他们都是大男人不方便,我给你提着行李。”
那辆轿车上下来四个助理,再加上商务车的司机一共五个人开始搬运行李,刘助理则是喜滋滋地提着张若彤粉红色的大箱子一路带风地走了进去。
张若彤紧随其后,她的裙角被山风吹动,微微作响。
在宅院门口,张小姐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府两个字,眼中露出一丝迷惘。
“小姐,快进来吧,外面风大,等会穿件外套再出来逛。”
“诶。”
张若彤答应一声,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一冷,浑身的肌肉都仿佛要僵住了。
不过随后那种阴冷的感觉就消失了。
她停下脚步左右看看。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子正坐在门前的一张竹椅上,眼神浑浊地盯着自己,嘴角牵动,露出满嘴黑色的牙齿,似乎是在冲她笑。
“到了啊,终于到了啊。”
张若彤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当下不敢再看,追着刘助理的脚步飞快地走了进去。
很快,几个助理都安排好了房间。
这个院子一共有六个房间,五个助理分别住三个,然后张海山父女各一个,刘助理自己住一个,倒是刚刚好。
“若彤啊,就咱们出来玩,你会不会觉得闷啊?”
张海山小心翼翼地陪着自己的女儿在庭院里面瞎逛。
这些年来为了给张若彤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张老板事业上努力拼搏,跟自己的女儿相聚却少了。
再加上妻子早逝,面对这个独女的时候,他更是处处宠溺,若不是张若彤天生就是个乖乖女,只怕会宠出个女纨绔来。
“你怎么不叫几个朋友一起来玩呢?”
“爸,我就想跟你一起出来玩。”
张若彤抿嘴一笑,笑容令人有些心疼。
“咱们都多少年没有单独出来玩过了。”
张海山内心一颤,下意识地说道:“抱歉啊,若彤,这些年……”
“爸!出来玩就别说这些了,咱们出去……”
“啊!”
张若彤一声惊叫,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原来,之前那个外面竹椅上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两人散步刚过转角,张若彤迎面差点贴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你干什么!”
张海山顿时就怒了,一下子挡在自己的女儿面前。
如果不是对方是个古稀老人,他只怕当时就要动手。
其他助理此时也被惊动,纷纷跑了过来。
那老人看着张海山也不生气,只是咧嘴一笑,声音嘶哑。
“来了好,来了好啊。”
“新娘子来咯……”
“你说什么鬼话!”
见这老头反复念叨着新娘子来了,张海山只觉得浑身发毛,再加上山风这么一灌,只觉得脚底板都是凉飕飕的。
“抱歉老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小何低头哈腰地跑过来:“这是看大门的老刘头,性子一贯孤僻,惊扰了客人。”
“实在不好意思,他家里没人了,我们老板看他可怜也是想给他一个地方讨生活,几位老板不要见怪。”
“我立刻叫他走,马上就走!”
看到小何这个态度,张海山发作不得,只是冷哼了一声。
总不能真把这个七八十的老人家揍一顿吧?
“老刘,还不快走!”
小何也有些气急败坏,拽着那个老人就往门外面走。
“耽误了老板的生意,这个月工资还要不要了!”
“来咯,来了好。”
老刘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小何拽出了宅院。
他出门的那一刻,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张若彤,嘴巴里面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喊了一声。
“新娘子来咯。”
“嫁衣正红啊!”
这一声似歌非歌,若调无调,嗓音嘶哑,令人一听就觉得耳膜生疼。
“这老头,说什么鬼……”
张海山一边抱怨,一边顺着老头的目光看向女儿的头顶,突然长大了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张若彤的身后,那长廊的尽头,木墙之上。
凤冠霞帔,佼佼乌丝,玉带珠花。
一套火红的嫁衣,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仿佛一头张开大嘴的野兽。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宅院里面依旧回荡着老人嘶哑的腔调。
“新娘子来咯,嫁衣正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