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秋去冬来。

白若锦来东伊已经十个年头,从起初的逆来顺受,到后来的努力争取,最后心如死水地被困在这华丽的秋芜苑。回想过往种种,从南陆到东伊,白若锦这个名字硬生生被自己活成个笑话。

来送饭的小公公每次都是把食盒直接扔进白桃怀里。有一次白桃没接住,食盒“啪”地掉在地上,最上一层的饭食撒了一地,小公公掉头就走,没再回来。白桃只得跪在地上把散落的饭菜收拾回盘子。食盒下层因扣得紧,没有散开,白桃便将里面干净的饭菜端给白若锦,然后自己将带着尘土的饭菜用水冲洗一遍吃了。她们知道,只要是在这秋芜苑里,一天三顿饭的时间和菜色,从不曾改变。

刚住进来时,她还会数日子,想着出去以后要吃什么做什么补回来,到后来连白桃都快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日子了。

秋芜苑离正院很远,每年只有爆竹声能提醒她们又到了一个重要的日子。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倒也清静,整日里唯一的活动就是白桃跟着白若锦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走累了就回到屋子里看看书。花园里长满了乡野里随处可见的野花杂草,从没见过修剪和打扫的人。

这一日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在院子里散完步,白若锦就独自坐在窗前的木榻上,望着院前那棵大槐树。树枝上积了厚厚的雪,没有叶子,就像她一样,活着却没有活力。可惜她大概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再看到春机盎然了。

今天和过去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白桃不在了。半月前白桃得了风寒,是因着那天白日里白若锦有些咳嗽,白桃便将自己的被褥悄悄盖在她身上,自己披着棉衣入睡。原是普通的风寒,可催了几次,也没有人送来药。待到白桃已经开始咳血,白若锦又怒又急,却被拦在秋芜苑门口,她只得站在那怒斥安王种种,见她说得越发放肆,却因着身份不能动武,侍卫连忙让人送来治风寒的药。可惜药来得太迟,没几日白桃便在病痛中离世。

离世前,白桃紧紧握着白若锦的手。她已经病了很久,后来饭都很难下咽,整个人瘦到仿佛能透过皮直接摸到骨头,更别说还有什么力气。但她就是紧紧握住,用着最后的力气。

她说:“小姐,白桃对不起您,不能再照顾您了。白桃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去学武,不能好好保护小姐,才让你陷入如此境地。白桃对不起您。”

白若锦很平静,她只是反握住白桃的手轻轻摇头。她的眼泪早在这半个月里流得干净。在白桃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了声“对不起”,给她换上她最喜欢的那身衣服。那是她们来东伊的第一年春节,当年还是三皇子的秦建安赏赐的。白桃穿着它度过了在东伊的第一个春节,还有最后一个。

正月初一,白若锦醒得很早。白桃穿着那件交领偏襟小袄,看上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苍白瘦弱的脸上妆容精致,静静地躺在那,熟睡一般。

白若锦对白桃笑了笑,就如她每天早上都会做的那样。然后她独自坐在铜镜前,打理着妆容。她化得很慢,她很少自己做这些,手生得很。换上第一年春节时,秦建安赏赐的那身酒红底暗花大氅,插上东伊皇帝赏赐的嵌丝凤头钗,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困住她八年的牢笼。

负责看守秋芜苑的守卫只有两名,许是知道她们逃不了,就是逃出了秋芜苑,逃出了王府,也无处可去。

“去告诉秦建安,就说我要向他道别。”王府的人已经太久没看过这样的白若锦,都快忘了秋芜苑中住的是他们府中的王妃。

三皇子秦建安,是十年前与南陆联姻的皇子,成亲后分了宅邸,被封安王。初见时 ,二人也曾有过一段和睦共处的时光。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这样不耐烦的语气,从世人皆传“温文尔雅”的安王口中说出,实在违和。

“又?”白若锦当真侧头回忆了片刻,而后行了一礼,回道:“我已经七年未曾见过王爷,何为‘又’?”这是来到东伊以后,她第一次自称“我”。

依在安王身边的妖艳女子嗤笑一声,又仿佛察觉到失了礼,抬手遮脸,只露了双眼挑衅地望着白若锦。

白若锦目不斜视,自进来就没看过别人一眼,与安王对话时头也未抬。左右今日已下定决心,不想看就不看,还有什么可怕的?

虽然在那秋芜苑里便如同与世隔绝,但她早已知晓安王定然有了新欢。不用亲眼看到,甚至不用听说,单从下人对她们主仆的态度便能知晓。若不是认定她这王妃绝无翻身的可能,若不是有安王的默许,谁又敢那样怠慢她们。

白若锦越想越觉得可笑,开始只是自嘲地轻笑,笑声越来越大,丝毫不顾及王妃的形象。她很久没这么畅快了。

终于笑够了,她清了清嗓子,道:“王爷不必担心,我的确是来告别的。原本我是该一个人在秋芜苑安静地走,不给您添麻烦。但我想,毕竟夫妻一场,头两年也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我总该过来道个谢才是。”

安王端茶的手一顿,隐隐有不安的预感。

白若锦终于抬头,向他行了跪拜大礼。他这才看清她的脸,虽然施了厚厚的胭脂和蔻丹,还是能看出她妆下的苍白。上一次见她化这样的浓妆,还是他们成亲那日,虽已过去十年,依然历历在目。

“殿下!”身旁的女子突然大叫一声。

陷入回忆的安王被叫声惊醒,只见白若锦已经站起身来,她的眼耳口鼻都有血水滴落,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很难站稳。未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闪身去扶她,任他身手再好,动作再快,接住的也只能是她已如秋日落叶般的身子。

秋芜苑里杂草丛生,偶尔也能找出几棵有毒的。幸而白桃的父亲生前是开药铺的,自小识得一些药草毒草。

她很仔细地挑出那株毒性最烈的,用石块碾出汁液,涂在绣花针上,再藏于袖中。

她已决心去死,别的害过她的人,害过她身边人的人,都很遥远。

她死前唯一能报复的只有他。为自己,也为白桃。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现下的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