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在西禾里临街的小路尽头,有几栋教职工家属楼,房子已经相当老旧,面积窄小,没电梯。但极为安静,便宜。

我上个月刚换来这里,比之前的房租少三百。

我爸总爱说要住的宽敞,不过我喜欢小一点,再小一点,比如现在这样。

我其实只需要一个房间。

墙沿摆开三个矮书架,地板上铺一张充气软垫床,电脑和switch就放在手边。衣服来来回回只爱穿那几件白衬衫配黑长裤,一个单层衣架就够了,一双跑鞋,三双帆布。

没厨房,也不做饭。

一来厨艺不精。老爸倒是爱做菜,一个汤圆都能出新五六种吃法,我大概是从小被他养刁了,反而对吃没了太多想法。自己在家熬锅粥,做个三明治就好打发。

不用做饭就不用洗菜洗碗,省下来大把时间看书打游戏追漫画。

临窗的墙角留着,竖一根4米5系列的细硬峰苍龙鲤,还是上次拿年终奖买的。老爸用惯了的光威GW也好好地在一块儿,手沉,我第一次上手就把竿儿掉河里了。

我哥就不钓鱼,只爱摆弄乐器,看看那把红棉,还是我陪着去苏州买的。

行了,别瞎回忆,想什么呢在这。

第二天头痛欲裂,不过为了一百块的满勤奖还是挣扎起来去了公司。一楼大厅的队伍一直排到广场上。

我顺路在克里斯汀买了一袋咖啡方包和一包豆奶,尾进队伍里吃着等电梯套餐。

公司平平无奇,工作绝不出人意表,人际关系像是不戳破就相安无事的水气球,工资不多不少足够活着。简直完美。

我在写。我在打字。我使用电脑。我处理屏幕上闪烁的表格和文档。

不需要社会心理学,不需要世界通史,不需要了解近当代伟大的诗人。我甚至不必会写最热门的电视脚本。工作让我变成了一个沉静的锚。

我想我可以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工作。

用工资买横山裕一或者柘植忠男最新的汉化本。在steam永远的骨折期挑选文明6,或者哈迪斯。充值视频网站的大会员,再用半价购买最新的电影档。

就这样吧。

我希望自己对世界无所求,世界亦对我无所望。这样就够了。

我觉得昏昏欲睡。

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来提振一下精神,好坚持到食堂开饭点。不过电话铃声取代了咖啡因,人力资源部最漂亮的总监Siren传唤我去办公室一趟。

Siren,她的海妖之音会是无差别攻击吗?

我从电梯上到25层,准备在2503房间里叙述灵魂。

“周末两天,我相信你已经有了充分的思考,也准备好做个结束了。”

虽然我对 Siren的开诚布公很感激,但我不免困惑她想说什么。

她的精致妆容完美演绎了雕塑体,只是在面对我5分钟的沉默后,些微的扭动破坏了这份石化的质感。

“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抱歉,可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ok。你知道,跟我装傻是没有意义的。我相信你已经看过这封举报信了。”

眼前甩过来一只公司商用粉金色5号信封,22cmx11cm的尺寸对于内文而言未免有点太大了。我抽出信纸展开,是公司商用标准正16开,被很仔细地对折成两半,内容是打印的。

当然。我一时间还以为会看见漂亮的手写体。

“举报品牌部经理夏维安趁出差之便,勾引上司,在事出未遂被其上司逐出房间后,次日又以不适为由旷工两天,直到出差行程结束,她都没有负责任何实质性工作。虽然品牌部领导以公认的谦和表率获得全公司上下的认可,但我们坚决反对夏维安这样的人留在公司,成为公司的污点……”

这张纸是有形的,它的印刷工艺,胶纸克数,以及上面的印刷字体,都告诉了我这封信出自谁手。我像是看见她本人站在面前慷慨陈词。

“为什么她不直接来说这件事,而是要用匿名信?”

“谁?不要扯其他不相干的,我们正在说你的这件有违风纪的事。”

“虽然信纸是公司统一配发的,但我手上的这一版镜面铜版纸,只能使用W103打印。这个打印机有一点小毛病,导致它在打印的最后一个字符会留下多余的墨点。W103在吴总私人办公室,除了她的助理,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

“你不要扯些有的没的。”

“林助并没有跟我们品牌部一起出差,那么,这些又是谁提供的?是Anna,还是,王总?”我拎着手里的两张模糊的照片,分别是我从1808出入的两张。时间跨度从晚上22:45到次日凌晨02:18。

Siren的脸色变得难看。

停下吧。我告诫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家才都讨厌你。

明明只要低头认错就好,明明只要什么都别说,自己吞咽下去。为什么你非要戳破这个水气球,让大家都被淋湿呢?

我把信纸和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起身,按了按衬衫下摆的褶皱,向Siren告退。

马萨达行走于世界的屋脊,他发现了人类的火。

我回到办公室,经过自己的办公桌。

Anna绷直了身体,极速地在键盘上敲打,对桌的许慧如不屑地朝我飞了个白眼。

我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半层,敲响了王总的房门。

“请进。”

“打扰了王总。”

“哦,请坐。”

“王总,我想谈谈上周出差的事。”

这张大的不属于我的办公桌,被倒上了一杯自动饮水机的温水,倒映着我们之间沉默的冷漠。

我的内心一阵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为我在这里的三年又五个月零19天过42分3秒,为我使用过的三色圆珠笔和英雄牌美工钢笔,为我签署名字的方案而耗费掉的打印纸跟墨盒,为我等待财务部签署的报销单上的小别针。

我突然发觉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这里是我抵御世界的一个现实的堡垒,是我所拥有的生活的一个养料池。

如果我不得不在这里,为什么我不给予它爱?

“辞职,对大家都好。”

这是王总的临别赠言。像一枚书签。

他曾经是我的时间的主宰,掌控了我白天9点到17点的时间,有时候会延长到晚上19点。

延长后他还会在马路对面的东吴面馆请我吃一碗面,或者是一杯哈根达斯冰激凌。

他待我不错。任何时候说话都很客气。我还记得他从企划部把我要过来时,坚定地看着我,说,品牌部就是要你这样的员工。当然这是一种领导人话术,后来我在某期公司内刊上看到了。

共事期间,我只见过他两次扭曲了表情。一次是公司开战略大会,他急等着一份加急文件,但迟迟未至,他因此事而烦躁,对大家都不太客气。一次是那天晚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同往日的热情。

但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会在未来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回忆今天这一切。

我知道我会把这一天整理成一个小小的记忆之盒。它可能是一块鹅卵石,或者是一片贝壳,经历了时间的淬炼之后,慢慢咀嚼吞咽了并不柔软的往事而钙化了。

于是我离开。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我将抱着自己的纸箱,为庆祝自己再一次的失败买一罐新的可乐。

不过,万幸,早就没人会对我抱有什么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