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清晨,红殷殷的太阳从依山村背后山和平山林交界出露出小半个圆,暖暖的阳光透过白茫茫的雾气,洒在依山伴水的粉墙黛瓦上,给每一家的房子都薄薄地镶了一层金。龙水河被高山阻挡而被迫在龙头湾村拐了个大弯后毫发无损地来到河边村,一团团、一缕缕的淡白的水汽如天上人间的仙气一样,源源不断地由河面升腾而起,整条河看起来更像是一条碧绿色的滚烫的玉带。在浓浓的仙气里,河边村的女人们排成整齐的一溜,在玉带边的大石板上洗衣裳。快要过年了,她们都把色彩最丰富的衣裳穿了出来,有穿红色的、有穿绿色的、有穿蓝色的、有穿花色的、……,有的在刷、有的在拧、有的在涮、有的在捶、有的两人合作、……,远远地看过去,好像看到的是一群穿得五彩缤纷的仙女正在瑶池边上欢快地演绎着“浣洗之舞”。她们群舞的背景音乐是奔腾不息的龙水河的河水急急地冲下堨闸时“哗啦啦哗啦啦”的歌唱声,还有她们互相谈论说笑时发出的清脆欢快之音。

河边村的正中央有一口老水井,圆形的口,直径约1米,旱季七八米深,平常五六米深,梅雨季节一二米深,要是连着下两三天大雨,井水可能溢出来。这时龙水河的河水会变得浑浊不堪,水位上涨淹没女人们晨曦之舞的舞台,漫过堨沿,像一条真正的巨龙一样咆哮着翻腾着冲下堨去。村里的女人们没法再到河里去洗衣裳,都会到水井旁的水泥地上围成圈蹲下来洗衣裳。她们一边洗衣裳,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打听着风言风雨,一会儿两人轻言细语,一会儿众人哈哈大笑,俨然将村中央的水井变成了村里的新闻娱乐中心。

老水井的内壁砌了大方砖,方砖内壁两侧有竖着交错排列的两排深约30公分的缺口,那是为了方便人上下给水井清污下脚用的。井面之上是一个由一块大麻石打磨而成的不规则楔形石箍,石箍高的地方离地约1米、低的地方离地约50公分,在低点上有一个被磨成光溜溜的一个小槽口,小槽口的下沿离地约30公分。村里的人从井里取水不用辘轳,而是用水桶钩取水。水桶钩的做法很简单,找一根纤长笔直、韧性好的树干,粗细程度以中间段刚好一把握住为最佳,去皮晾干后,在粗的一端凿一小口,然后榫进一根长20公分左右的韧性好的小木条,这样水桶钩就做成了。取水时,用水桶钩挂住水桶放下水井,水桶接触水面倒下后,用水桶钩从水桶内部将水桶捣入水中,待水桶上沿没入井水后,立即向上提水桶钩,这时水桶钩上的小木条刚好钩住水桶把,然后将水桶一把一把地往上提,就可以取出满满的一桶水了。一般来说一桶水50斤左右,提两次,一担100斤的水就搞定了。

从井里取水出来,挑水回家再倒入水缸里,对于河边村的男人来说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其实这里面藏着很多技巧。放水桶入水井和捣水桶入水要轻,否则水桶要被摔碎或捣破;钩水桶把要准要快,否则水桶就装不满水。向上提水时用力要均匀要稳,否则水桶会晃动,轻则将水晃出去了,重则将水桶磕碎在水井壁上。当水桶把将要露出水井箍楔形低点时,将水桶钩靠在水井箍的小槽口上,向下按压水桶钩使其几乎与地面平行,以小槽口为支点将满满的一桶水支住,一只手稳住,腾出另一只手来握住水桶钩下端,两手合力将水桶提出水井箍并轻轻地放在地上,稍不小心,盛满水的水桶就会掉下水井,被砸成好几瓣。

村里人挑水用的是担水钩,在一根扁担两头各嵌入一条铁链,铁链下方是一个铁钩,用来钩住水桶。铁链的中间也有一个小铁钩,用来调节铁链长短以适应挑水人个子的高矮。用这样的担水钩挑水行进时,要略微侧着身子,两手一前一后地扶住两个水桶把。其一是避免行进中,水桶晃荡把水淌出来。其二是进家门时避免水倒出来,因为婺源一带的房子是徽派建筑,每家每户进门前都有几步青石台阶,挑水进家门有个爬坡上坎的过程,有些人家台阶做得比较高,一不小心前方的水桶就可能磕到台阶上,溅一身水,侧着身子上台阶,两只手把水桶稍稍提起一点,这样既可减轻肩膀的承重,又可以避免水桶磕到台阶。其三是,避免在将水倒进水缸时将水缸磕碎,村里人家的水缸都是陶制的,呈酱黄色,大体上能够装4到5担水,将水往缸里倒时不将担子从肩膀上御下来,而是挑在肩上,用一只手将水桶提起来轻轻地靠在水缸沿上,以水缸沿为支点向下按水桶把,将水倒进水缸里。这里要注意两方面,一方面不能用水桶去磕碰水缸避免将水缸碰碎,另一方面是动作要流畅迅速。为什么要流畅迅速呢?全村家家户户,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每家都要挑4到5担水,所以河边村早晨挑水是要排队的。如果挑一担水进家门到水缸前放下来,卸下担水钩,双手慢慢地一桶一桶地将水倒进水缸里,再取回担水钩钩水桶去水井边排队,那就太耽误时间了。

挑水是河边村新的一天的开始,也是这里河边村每一桩姻缘的开始。经媒人提亲双方家庭同意接触观察后,小伙子会一大早就去帮女方家挑水,如果女方家愿意让他帮忙挑水,就表示这门亲事有盼头。如果女方家突然不要小伙子挑水了,就证明这门亲事没戏了。对于受到鼓励的小伙子来讲,他们会牢牢抓住这个显示勤劳、强壮、智慧和忠诚的途径,每天都会很早就等在女方家门口,当女方家人起床开门后,并迅速进门操起担水钩,挂上两个水桶美滋滋的奔着水井而去。

老水井上的大麻石水井箍嵌在一块几平方米的水泥地上,这样水桶着地时不会粘上污泥,避免取水时弄脏了井水。各家各户在酱色大水缸边都立有两根高约1.5米的小木棍,根据厨房的布置不同,有的人家是水缸两侧一边立一根,有的人家是两根小木棍立在同一侧。水桶不用时就倒扣在上面,既方便水桶晾干,也避免水桶底着地粘灰粘泥。

井口的水泥上,嵌着一排用碎瓷片组成的记年:一九七三年。这个记年是打水泥地时的记年,并不能代表水井的真实年龄。井内壁的大方砖,河边村人称为趸砖,呈青灰色,与现在普通的青砖红砖相比,长、宽、厚都在两倍以上,据说清朝时期这一带砖瓦窑烧的就是这种砖。依此算来,这口老水井至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对于它的真实年龄,村里从来没有人去关心过,他们只管每天早晨到这里来排队取水就行了。

水井南侧是旺丁家,旺丁家的屋分为主屋、余屋和东司(婺源称厕所为东司)三个部分。主屋坐北朝南,是典型的徽派砖木建筑,内部木架结构,外部青砖砌墙,砖墙外刷石灰,屋子的顶角处、窗户上方、门楣等地方装饰有祥云纹和祥瑞图案。

主屋上下层以杉木楼板相隔、以柏木楼梯相连,前后以灶壁分隔、以灶壁门相通,灶壁前面部分是堂屋,灶壁后面部分是家背(婺源称厨房为家背)。灶壁并不是用砖砌成的,而是用杉木板镶成的。河边村人通常将灶壁门称为中堂门,将堂屋称为堂前,堂前前半部分称为前堂,后半部分称为中堂。河边村没有大富大贵人家,也没有文人乡绅,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没有天井,只在大门到屋顶之间中上半部分开个大窗子来采光,旺丁家也一样。

主屋大门的门楣上方写着“永红永辉”四个黑色的大字,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是后来用石灰重新刷白后才写的这四个字,重刷石灰之前这块地方画是天官赐福图。主屋后门门楣上方也有一块用石灰重新刷白的地方,写着“永忠”两个字,是金黄色的,重刷石灰之前这块地方画的魁星点斗图。余屋在主屋的东侧,余屋南头是猪圈,余屋北头为杂物间。东司是一个单独的小矮间,在余屋南边,与余屋共一堵墙。旺丁家主屋、余屋和东司的布局,是徽州人家房屋座落的典型样式之一。

旺丁家不仅楼梯用的是柏木料,条桌、八仙桌、两把椅子和三张长凳用的也是柏木料。柏木条桌紧贴着灶壁,条桌正中间放一部“三五”牌自鸣钟,自鸣钟两侧是两个瓷器花瓶,里面各插两把塑料花。条桌左侧摆放一尊毛主席瓷塑像,右侧是一个茶盘,茶盘里面倒扣着几只瓷杯子,在瓷杯子上面罩一块小花布。挨着条桌的是一张柏木八仙桌,八仙桌的上位放两把柏木椅、其它三面置三张柏木长凳。

旺丁身材高大、头大脸方、嘴巴阔大,河边村人喜欢他叫阔嘴旺。婺源有一句俗语:男人嘴阔吃四方。所以,旺丁也喜欢别人叫他阔嘴旺。阔嘴旺本不是河边村人,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养到河边村来接续香火的。国民党晚期到处抓“抓壮丁”,阔嘴旺的养父为了保住这根香火,带着他跑路到景德镇、德兴、屯溪、开化等地,解放前夕才回到家里。

回来后,村人发现阔嘴旺在外跑路几年一点都不像“遭了罪”,反而长得愈发高大强壮了,原本几个巴掌都打不出来个屁的他,见了些世面后能在人前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话了。

长了身体、也长了本事的阔嘴旺回到河边村后不久,娶同样身体好并且聪明伶俐的莲枝当老婆。莲枝比阔嘴旺小8岁,是龙头湾村人。龙头湾在河边村北面约3里路的地方,是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背后山的一个山麓一直绵延到北侧村口,由上市流过来的龙水河,碰到到村口的山麓转了个大湾,如龙回头,村名因此而得。龙头湾建村历史悠久,村子里只有两个姓,一姓朱,有族谱记载与朱熹同宗共祖;一姓顾,北宋年间由江苏昆山迁于此。村里虽有两个姓,但只有一个祠堂,即南侧村头的朱氏宗祠。

由于成分好、见过世面、人前能说话,再加上有了莲枝这个聪明能干的贤内助等各方面因素综合作用,阔嘴旺当上了河边村生产队的第一任队长。阔嘴旺说起话来嗓门粗、声音大,但吐字含混、略带结巴,字间通常用“唉唉”连接,莲枝说起话来爽亮清脆、语速快。

河边村生产队的黎明总是在莲枝对阔嘴旺的骂声中到来。阔嘴旺每天一早起床就直奔他家的东司,没有抢到东司的莲枝在外面憋着难受,忍不住对阔嘴旺破口大骂,“你个变不全的东西,还不快点!”“又不要死,一朝老早就把东司占住,别人就不要出恭了吗?(婺源人将拉屎美称为出恭)”“你死在里面了吗?还不快点出来,别人怎么出恭?”……。

阔嘴旺是生产队队长,在社员面前吆五喝六、很有威信,但在莲枝面前怂得很,蹲在东司里埋着头任凭莲枝大声地叫骂不敢吭声。被骂得抬不起头的阔嘴旺急急地拉完屎把东司让出来给莲枝。有时阔嘴旺也会壮着胆子回一句半句:“唉唉,吵死,你一朝老早就吵”“唉唉,急死鬼,一会儿都等不得吗,唉唉,急死你吗?”只要阔嘴旺一回嘴,莲枝马上就会变本加厉地再把他骂一通:“我吵死?不是你个死了没葬的死尸一朝老早把东司占住了,我会吵吗?”“你个葬了没死的鬼东西,好意思说我是急死鬼,你不是急死鬼,老早把东司占住在里吃粪吗?”即使她是在东司里面关起门来骂的,那骂声穿墙透壁后的威力一点也不弱。

一宽一窄两条石板路将河边村30多户人家大体地分隔呈三排,阔嘴旺家正好位于中间一排的中间,屋后隔着水井是宽石板路,屋前隔着一块小平坦是窄石板路。窄石板路下面是排水沟,村里的日用废水、溢出猪圈的猪屎猪尿和溢出东司的人屎人尿,还有下雨时的雨水都经这条排水沟流到龙水河里。

窄石板路的一侧是阔嘴旺家晾衣裳用的竹杈、笐竿,还有一个葱架、一个蒜架。葱架蒜架是阔嘴旺自己手工做的,在三根一米多长一把粗的杂木棍的上1/3处用钢丝扎住,做成三脚架,在三脚架上支一口破铁锅,里面放半锅松土,再铺上一层鸡粪、猪粪,把葱根和蒜瓣插在粪里就可以了,要不了几天葱苗蒜苗就会长得绿油油的。家里临时来客人了,要炒几个台面菜,即使菜已下锅了,再到门口来掐葱掐蒜也来得及。

窄石板路的另一侧紧挨着德绍家的墙基。阔嘴旺没当队长以前,这条窄石板路和下面的排水沟是从阔嘴旺家大门前和德绍家墙基之间的平坦的中间穿过的。村里有个传统,每年过年前的几天,村里要开展通排水沟的集体劳动,将排水沟上的石板撬起来,把沟里的淤泥、粪水挑到田里当肥料,既通了水沟,又为田里打了肥底。阔嘴旺当上队长以后,利用年底通水沟的机会慢慢地将排水沟往德绍家墙基处攒,没几年排水沟就贴着德绍家墙基了,他家大门前就由原来的一溜地变成一小块平坦。阔嘴旺贴着排水沟的沟沿支起竹杈、笐竿和葱架、蒜架,把这块小平坦围了起来,把村里的公用地变成私家小院子,只不过没有沏围墙罢了。

德绍家原来住在依山村。依山村在河边村东面1里路的地方。村前的桃花溪,宽的地方不足十米、窄的地方两三米,溪水深的地方不足两米、浅的地方刚没小腿,一年四季清水常流,桃花溪的对岸是徽饶古道,铺着青石板。依山村人都姓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是一个从德兴海口打猎来到这里的猎人,他打猎到这里,觉得此处依山傍水,背后山的山势雄伟,前面徽饶古道出行便利,并在此定居。

老猎户在此定居后生了三个儿子,所以目前依山村50几户人家分为三房,长房已历经了20代。依山村村里家家户户之间有青石板路相通,村中间有一个砖木结构的姬氏宗祠。姬氏宗祠西南朝向,三进院落,均为木板卷棚,纵深40多米,里面有青石板铺地。正堂中央悬挂着“厚泽堂”的匾额。横梁、吊柱和石柱础上雕有各式各样喻意吉祥的戏曲人物、山水花卉、飞禽瑞兽等精美图案。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重要喜事时,依山村人都要到祠堂里来祭祖。

德绍小时候,每年除夕都要跟着他的父亲志焰去依山村的姬家祠堂里祭祖,志焰挑着一担祭品,德绍提着纸钱包跟在后面。志焰挑的担子,前面是一个大饭甑,后面是香火、鞭炮、白酒、酒杯和碗筷等,大饭甑的下层是米饭,上层是粉蒸菜,粉蒸菜上面是“飘”着几块粉蒸肉。家庭条件好的人家粉蒸菜少一点、粉蒸肉多一点,条件差的人家菜多一点在上面象征性的飘几片肉也行,姬氏宗祠里的祖先对菜多还是肉多并不在意。

祭祀用的纸钱是志焰自己印的,这一带家家都有一个木制的纸钱印,上面通常排版雕刻有冥国银行通用XX元,以及一些元宝、花草等图案,在钱印上涂点墨汁,然后就可以像盖章一样在宣纸上印纸钱了。把一张张纸钱从宣纸上剪下来后,折成一个个“元宝”,再用一张宣纸将三五个“元宝”卷起来,做成一个长条形的大“元宝”,就成了祭祀用的纸钱包。纸钱包和香一样,逢单不逢双,每人每次在每个祭祀点上用的纸钱包和香只能以一、三、五、七、……的数量出现。

在姬氏宗祠里祭祖有一套严密的流程。志焰先把饭甑放在祠堂的祭坛上,把碗拿出来叠放在饭甑边,把整把筷子摆在碗边。取两个杯子斟满酒,点燃香,先从共同的始祖老猎人拜起。志焰点了6根香,自己擎三根,给德绍三根,让德绍跟他一起朝着始祖拜三拜,插了香后拜三拜,然后把两杯酒洒在牌位前的祭台上后,再拜三拜,最后再烧三个纸钱包。

就这样先从祭始祖老猎人开始,再祭自己房头的祖先,依次往下。牌位都祭完后,在祠堂的每根柱子的石础下烧一个纸钱包、洒一杯酒,把这些都进行完后就剩祭祖的最后一个环节—放鞭炮。

祭完祖后,志焰通常会把担子放在祠堂门口,带着德绍到依山村里遛达一圈,到同一房头的人家里坐一坐、聊一聊,顺便让德绍与这些长辈加深认识和了解。

依山村后面是山,前面是桃花溪,向外拓展的空间很小,村里人丁兴旺,户头越来越多,各家的房子盖得越来越密,地基越来越难选。德绍家这一分支的祖上有一位学会了酿酒,开了一个小小的醩坊,日子要稍好过一点,考虑到筑屋选地基的困难,就将祖宅让给了兄弟,举家迁到了河边村,在河边村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最旺的时候,从河边村的老屋里分支出9个饭甑。虽然一家迁到了河边村,但河边村和依山村相距很近,所以日常来往走动并不减少,人情事故应酬依然和以前一样。

人丁繁盛需要一代代的积累,但凋零起来却非常快,到志焰的父亲那一代时就成他一根独苗了,开醩坊酿酒的技艺也丢失了,留在依山村祖宅里的兄弟分支也凋得零零落落。志焰父亲的孩子中,养活长大的有三男一女,但到最后也只剩下志焰一支了,这其中原因有战乱动荡等多种说法,但盛行的一种说法是风水出了问题。

志焰的母亲姓程,是塔底村人,塔底村与河边村隔着龙水河,在龙水河西边1公里的地方。塔底村西侧有座从平地上冒起来的塔形高山,山脚近乎圆形,山顶也近乎圆形,上圆小下圆大,人门管这座塔形山叫塔山。塔山上有灌木、有茅草、也有沙有土,但更多的是石壁,石壁上面有很多各个朝代留下来的文字雕刻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塔底村有40来户,以程姓、滕姓、汪姓为主,其中程姓略多,村里没有祠堂也找不到建村的史料,不过塔山石壁上的雕刻应该可以证明那里被发现和开发得比较早。

历代以来,河边村、龙头湾村、依山村之间通婚很多,可能因为有龙水河相隔的缘故,这几个村子与塔底村之间很少通婚,志焰的父亲是河边村第一个与塔底村通婚的人。

志焰的母亲命不长,在志焰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志焰10岁那年他的父亲也过世了,这时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结婚,他的姐姐也出嫁了,他的哥哥姐姐滴了几滴眼泪,张罗着将父亲出殡后,抹了泪痕各自回家睡觉。志焰没人管躺在烧锅凳上呜呜地哭,眼泪哭干了人也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饿醒了,不知道该找哥哥还是该找姐姐,只好出门去要饭。过了几天志焰的姐姐找到了他,让他饱餐了几顿后,帮他介绍去给依山村一个地主家放牛砍柴。

志焰一边帮地主家放牛砍柴,一边慢慢长大。志焰的大哥,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家里有牛有猪。志焰的姐夫勤劳、姐姐料理家务也很得力,日子也过得还算顺当。志焰的二哥一家凭力气也能讨得生活。

好景不长。一个年关,依山村同一个房头上的一个长辈死了,请来一位看地先生,看地先生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打整得干净利落,话语不多,做事谨细认真,到日落之时才给这位老长辈相定了落土的位置,东家在付了钱后,留看地先生吃夜饭,让同一房头的几家主事男人作陪。几杯酒过后,大家不免向先生讨教问题,先生碍于天机不可泄漏的原故,话很少仅含含糊糊地点拨一句半句,可是却往往言之有理、一语中的。

志焰的大哥深感于这位风水先生的神能,想借此机会让先生帮家里的风水看看,护佑人丁兴旺、日子红火,于是连连向先生敬酒,请他到家里住,第二天帮忙看下自家的风水。风水先生捋了捋山羊胡,颇为难地答应了。

第二天,志焰的大哥带着风水先生把祖上的几个坟都看了个遍,风水先生看后都稍微地点点头不说话,最后来到志焰父亲的坟,风水先生围着坟转了一圈,屁股靠着墓碑站定,拿出罗盘算了算,指着远处木坞的一个山尖说,这个坟不能要,正对着那个山尖,以迁为好。

在志焰大哥的请求下,先生在汪庙坞为志焰的父亲找了一块风水地。付完风水先生的辛苦钱后,志焰的大哥与弟弟妹妹商量给父亲迁坟的事情。经过几番商讨后,妹妹表示,自己嫁出去了,夫家的风水才是家庭和后辈的根基,娘家方面的事自己不便发言。志焰的二哥思考了几天后,说不上赞成,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志焰还没有成家,古话讲父死长兄如父,自然没意见。

大年二十九,兄弟三人,在父亲坟头上敬了三杯酒,点了九根香,烧了三个纸钱包,就开挖,赶在年三十前把父亲的坟迁到了汪庙坞的风水地。

然而,这次迁坟就像是打开潘多拉之盒一样,接下来的数年里发生了一连串怪事,志焰大哥家的一头大肉猪从栏里跳出来头着地撞死了,家里的牛遭瘟死;两个孩子,一个吃豆腐脑烫伤发炎致死、一个在龙水河里被淹死,从此断了后。志焰的二哥和姐姐这两个分支也败落了,志焰的二哥这一分支也断了后。

志焰的大哥不得不又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来禳灾补救,风水先生将几个坟头都看过后说,只有将志焰的母亲的坟迁到志焰的父亲原来的那个坟坑里才能止住颓势。兄弟三人立马照办,在母亲的坟头敬了三杯酒,点了九根香,烧了三个纸钱包,就开挖,把母亲的几支骨头捡起来装在一个小木盒里,急急地埋到他们父亲原来的那个坟坑里。

志焰三兄弟两支断了后,迁到河边村来的血脉就剩下志焰这一支了,不过当时他还没有结婚,奇怪的是依山村那边人丁凋落得也很厉害。

家庭没落的哥哥姐姐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管顾志焰。慢慢长大的志焰不愿意继续为地主家放牛砍柴,和附近乡村的年轻人一伙一党地混在一起,成天不务正业,闯江湖、操社会。凭志焰的体格,他是够操社会资格的,他有一米八多的身高,肌肉发达,体格健壮,志焰挑担用的谷箩比平常人用的要大得多。

志焰在附近打出声威后,曾经和一帮弟兄漂到过上海。为了避免在大上海迷路,他们随身带一块木碳放在裤兜里,遇有方向容易搞混的地方,就用木碳在弄堂路口或树上画几个圆圈。

靠放牛砍柴长大的志焰,大字不识一个,在小地方操能吃得开,在大上海根本无法站稳脚根。也许是在上海“发展”受挫,见识到了江湖之大、之凶险的缘故,志焰回来后,不愿意再混迹江湖,他想成家。恰巧这时依山村的地主家道败落了,要卖小老婆。这个小老婆是地主的童养媳,才长大成人,志焰以前给地主家放牛时见过地主的小老婆,有几分姿色,就是个子有点矮小。

依山村地主卖小老婆的消息传出去不久,山坞村的一户人家就下了买的主意,双方价钱也谈好了,说是第二天来接人。当晚志焰和几个兄弟伙喝了点酒,突然又说到退出江湖成家的想法,但苦于不好讨老婆。大伙一合计,依山村地主的小老婆就是一个现成的,一伙人当即来到地主家,要强买,山坞村那家出多少钱他们就出多少钱,如果不卖给志焰就会在明天出嫁时来抢人,不光得不到钱,还会有血灾。

在那个混乱世道,报官不仅花钱不顶用,而且还有可能遭至强人报负,落没的地主经过权衡之后,当夜派人将定金送还给了山坞村那一家,第二天便将小老婆卖给了志焰。依山村地主卖出来的小老婆便是德绍的母亲。

德绍的母亲姓俞名文珍,从小就被裹了小脚,是婺源思溪人,家里也是地主,而且是思溪的大地主。

思溪最初由俞氏先祖建于南宋庆元年间,因地处清溪旁,以鱼(俞)水相依之兆取名“思溪”。几百年来世代俞氏子弟亦儒亦官亦商,那些在外经商致富和读书做官的俞氏娇子,大多会在思溪故里兴建府第祠堂碑坊书院楼阁,这些建筑鳞次栉比、和而不同,外表都是典型的徽派样式,内里构造上却一幢比一幢巧、一幢比一幢奇。

文珍家的祖上在上海经营茶叶生意。年轻有为的当家男人长期在外经商,受到了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感染之后,不满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婚姻,在上海与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女人产生了不该有的真正的爱情。他们的真爱终究没能冲破世俗的束缚禁锢,也拧不过权势的强大力量,但他们认为得不到真爱的躯壳无法承载生命的延续,于是两人手牵手从桥上纵身而下,在清澈洁净、奔流不息的思溪河里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以最勇敢的方式向世人宣誓陈旧势力无法分开他们、生命与真爱不能分割。

虽然他们的爱情在天堂里得到了永生,但文珍家的家境从此走了下坡路,到文珍出生时,生活已经紧张到要卖女儿的地步了。文珍虽然出生于大地主人家,但却没有享受养尊处优的命。

浪子回头金不换。志焰和文珍结婚后,彻底收了心,和文珍一道思量操持着居家过日子,生活走上了正轨,只是在香火方面仍然很不旺,生了很多胎,养活喂大的只有德绍一人,到解放前夕还一度被推选为甲长,家庭生活除去开支还略有节余。这时依山村和志焰一个房头上下来的一个叫做癞梨的人想卖屋,他说要把屋卖了投奔亲戚。志焰想买下癞梨家的屋子,把一家人重新搬回依山村,冀希重回根源之地能得到祖宗护佑人丁兴旺,于是和癞梨商量买屋的事。

癞梨比志焰晚一辈,婺源民间称叔、伯为“叔爷”“伯爷”。他对志焰说:“焰爷,你要买当然要卖给你,可是上市旺爷出的价比你高,我卖给你而不卖给他,旺爷那里我不好交待。”志焰说:“他出多少,那我就出多少。你我是一个房头上下来的,那房子怎能卖给别人呢?”“焰爷你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把旺爷回了。”癞梨说完就奔上市去了。从上市回来后,癞梨一脸为难地对志焰说:“焰爷,旺爷听说你要买,他加价了。”

志焰一心想着重回依山村、家庭人丁兴旺,于是没怎么考虑就对癞梨说:“你去跟他说,他出的这个价我也买。”癞梨又去上市向旺爷回话,回来后对志焰说:“焰爷,你还是别买吧,旺爷他又加价了。”志焰年轻时操过社会,虽然退出了江湖,可是那股血性还在,拍着桌子对癞梨说:“你对老旺说,这个房子我买定了,随他出价。”就这样癞梨一共跑了五趟,上市老旺退出了。

志焰为了买癞梨的宅子,拿出了家里所有余钱,挑了一仓谷子进城卖了钱,再向人家借了一些钱,把这些钱全给了癞梨还不够。志焰穷尽办法再也筹不出钱来了,只好和癞梨商量,一家人先搬过去,河边村自己的屋子暂借给癞梨住。

得了钱的癞梨却不去投奔亲戚了,一家人住在河边村志焰家的屋里,靠着志焰给他的买屋钱,不用做事,有吃有喝,根本没有走的意思。日子久了,志焰从冲动中醒悟过来了,但他行走江湖多年,信奉敢做敢担、讲定无悔习惯了,宁肯打掉牙和血吞,也不愿反悔耍赖,更使不出强横泼皮手段。看着那张白纸黑字、自己按了鲜红手印的契,志焰明知被癞梨讹诈了,却苦于拿不出尾款来,无法将癞梨赶出河边村自己的屋子。

眼看着要被讹第二次了,文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没有志焰心中那些所谓的“信义”顾忌,哭着向上下三村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辈和依山村的几名长辈说明情况,托他们作中间人来主持公道。

癞梨一口咬定志焰没有付完钱,所以他不搬。主持公道的人告诉癞梨说,他那间屋子已经多买了几倍的价钱了,这种违背乡约、破坏风气的做法乡邻们无法容忍,双方的契约根本不被乡邻们认可,但是考虑到当时双方你情我愿的缘故,多收的钱不退了、剩下的尾款也不能再要,那间屋子就作已付钱的价格买卖。

癞梨看事态无法扭转,只好答应屋子的买卖完成两不相欠,但马上转过身来向志焰哭诉说亲戚不收留他了,他一家现在无处可去,你作为一个房头上下来的长辈不能看着我带着一家老小到处流浪,请求再借住一段时间。

志焰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见癞梨说得十分可怜并念着都是一个房头下来的,同宗共祖的,不能把事情做绝,心头软了下来。主持公道的人也觉得一下子把一家老小赶出去流浪,好像又把事情做得太陡了,且见志焰的态度并不是很决绝,于是就顺势推了一把,对志焰说,河边村这间屋子要大一些、牢实一些,相对来讲依山村那间屋子又小又旧,不如还是搬回来,把依山村那间老屋借给癞梨再住一段时间,并正告癞梨那房子是志焰借给他家住的,要尽快找到出路搬走还给志焰。

志焰心想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两间屋子,感激得无话可说,点头答应。癞梨声泪俱下、下跪作揖,感激涕零地向志焰和主持公道的人道谢。

就这样志焰一家又从依山村搬到了河边村,癞梨也住回了原来的房子。癞梨一家住回去后,一直没找到出路,志焰每问一次,癞梨一家就哭求一次,这事就这样一直拖着。

拖着拖着就解放了,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癞梨一家因家境十分贫寒、没田没地没屋,成了旧社会受苦受难人民的代表。志焰在旧社会里操过社会,还短暂地当过甲长,所幸没有做过什么缺德事、没有欺负乡邻、没有得罪过多少人,因而没有被揪出来。对此志焰已深感万幸,哪里还敢向癞梨要回房子,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将那个宅子送给他了。那个屋子又神奇地回到了癞梨一家的手里。

志焰死后没几年,癞梨一家老的都过了,只剩下癞梨的一个叫痴荣的儿子。痴荣40多岁了还打单身,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经常夜里去偷人家红薯玉米生吃。这时他又要卖屋子,说是在县城茶乡饭店找到了工作,准备在县城里去安家落户。痴荣来找德绍:“绍爷,我想把屋卖了到县城里去生活,文达想买,我来和你商量一下。”

德绍对于他想卖屋的事早有耳闻,并且文达事先和德绍说过这事。德绍对痴荣说:“那间屋是祖上留下来的,卖不得,再说了万一你在县城里站不住脚,怎么办?”痴荣说:“绍爷,茶乡饭店的工作我都找好了,怎么会站不住脚呢?文达和我说他想买,也出了价钱,我和你商量是想说,如果你也要买的话就先卖给你。”德绍说:“哼,文达要买那个房子,我还不知道吗?我是劝你不要卖,卖了你就没有根了。但是那间屋我老子说了送给你家的,现在就是你的了,你一定要卖我不插手,文达问我时我也是这个态度。”

最后痴荣还是把那间屋卖给了文达。后来一些年里时常能听到一些关于痴荣的消息,有人说见到他在县城茶乡饭店打扫厕所,有人说见到他在县城街上乞讨,有人说他因偷东西被抓起来了,等等。最后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是他死在了西门桥底的沿河路边。

德绍家现在有两间主屋一个余屋和一个东司,老屋是祖上从依山村迁过来时起的,具体是哪一辈哪一年迁来的,德绍不知道,可能连志焰都不知道,祖辈没留下关于那间老屋的传说或是字据,不过至少得有100多年了。新屋是在德绍手上起的。新屋和老屋共一堵墙,都是徽派砖木结构,两间坐北朝南的主屋连着一间余屋,在余屋的前角是东司。

老屋年头久,但用料好,砖是整块整块的好砖,贴着地基的砖是大块的趸砖,上面是大块的青砖,这种青砖虽没有趸砖那么大块,但比现在通常用的青砖要大得多;柱子横梁楼板大部分都是杉木的。新屋的砖是从云坦村废墟和田间地头里挖来的碎砖;整个房子的木料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杂木,甚至有些还是容易腐烂的枫木。老屋门楣上方没有字,也许刚刚建起来时是有的,后来经过多年雨水冲刷和风化看不到了。新屋外墙上的装饰纹案很少,显眼处只有大门门楣上方写着“自力更生”四个黑色的大字,写字的地方没有用石灰重新刷白的迹象。

河边村门楣上方写大字的人家有很多,进兴家大门上方写的字最多“红太阳光辉千秋照”;四斤家大门上方写着“家红财富”,后门上方写着“忠”;六旺家不仅大门上方写了大字,连窗子上方和内墙上都写了,主要内容有“毛主席万寿无疆”“忠”“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学习雷锋”等。

与邻村相比,河边村最小,只有30来户,东西排列总体呈长条形、各家屋子大都坐北朝南。村里户头不多姓氏却很多,有姬、方、韩、汪、江、叶、程、吴、余、周等。村里没有祠堂,只有一个生产队时期建的大仓库。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30来户人家对母亲的称呼竟有5种。

第一种是“妈”,与大多数地方的叫法相同。

第二种将母亲称为“姐”,对应地将父亲称为“哥”。这种叫法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妖魔鬼怪,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山上河里劳动不免会“惹”到妖魔鬼怪,这些妖魔鬼怪拿大人没办法,因而跟着他们回家来谋害他的孩子,而孩子将父母称为“哥哥”“姐姐”,妖魔鬼怪一听这不是他们的孩子,于是不会对他们下手。

第三种是“奶”,婺源话的发音与“念”相似,这种叫法中“奶”不是指祖母,而是指乳房和奶水的意思。对于新生命来讲,“奶”是生命安全和延续的根本保证,是母亲给他的最初印象,这种叫法不难理解。婺源话中对祖母的称呼多为“媬媬”,对祖父你称多为“朝朝”。媬意为保姆,古代负责抚养、教育贵族子弟的妇女,婺源人管祖母叫“媬”,估计是孩子出生后多为祖母带的缘故;将祖父称多为“朝朝”在徽州是非常普遍的。

第四种对母亲的称呼的发音类似于普通话里的“好娅”,他们将父亲称为“好哥”,不知道这种叫法是不是第二种叫法的演变。

第五种对母亲的称呼的发音与普通话里“姨吆”的发音非常相近,有人认为这种叫法与小鸡刚孵出来时的叫声相去不远。

河边村南面2里路的地方,有一段3里多长东西走向的山梁与村子几乎平行,由于山梁的顶部较平,这段山梁被叫作平山林。平山林里的植被很平常,主要是杉树、松树和毛竹。传说平山林里有一只神麂,只要它一叫就要死人。平山林里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雨过天晴或是清晨时分,平山林里总有一两处的雾气特别浓厚,甚至只有一两处有浓雾而其它处一点雾气都没有。可能是出于对平山林里神麂的敬畏,也可能是担心在里面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人们宁可多走几里路,也从来不到平山林里去砍柴,久而久之,平山林成为了禁林。

桃花溪在依山村背后山与平山林交界处拐了个弯,紧贴着平山林北侧山脚流过,过了平山林不远就汇入了龙水河。

从河边村到平山林脚下的桃花溪之间有高到低分布着三块田原,三块田原在各自的断层上都非常平坦。第一块最大有好几百亩;第二块最小,50亩左右,呈狭长条形,这两块统称为外坦。第三块紧临桃花溪,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平山林底,平山林底的地势要比第二块田原低1米多,雨稍微下长一点,桃花溪里的水就会漫上来把平山林底给淹了。

平山林底,原来是古老的婺源县的校场,县城的马、步兵经常要到这里来操练,还在这里公开问斩过死刑犯。平山林底和外坦之间有一条宽3米左右的夯土路,建校场时修的。

外坦的第一块田原中间有一片由三棵古老的香樟树围起来的菜地。这三个棵香樟树成三角形排列,据文管所鉴定,这三个香樟树的树龄都超过了300年。河边村正南面和西南面的两棵的主干均在离地六七米的地方一分为二后就直直地往上长,高大挺拔。河边村东南方向上靠近依山村的那一棵,主干早早地就分出多很多树杈来,枝繁叶茂,冠幅有一亩多地。

在这三棵古老的香樟树之间地菜地,原本是云坦村的村基。云坦村曾经是附近规模最大最繁华的村庄,有钱庄、有当铺、有商号、有戏楼、有牌坊、有酒馆、有烟馆、有赌场,其鼎盛时期超出了那3棵樟树的范围。现在的河边村其实也是当时云坦村的一部分,至今仍有老人管河边村叫云坦。因此,河边村村中间的那口水井很可能是云坦村人挖的。

后来因为云坦村人得罪了神麂,所以神麂招来“长毛”把云坦村掠劫一空(老辈婺源人管太平天国的军队叫“长毛”,太平军与清军在此作战多次)。遭了劫的云坦村迅速衰败,原来密密林林的房子都一一倒塌了,整个村子成了一片废墟。

现在河边村的很多屋子都是从云坦村的废墟里捡砖来盖的。废墟上的砖头被挖得差不多后,人们开始在云坦村的村基上种菜、种毛竹。因为村基要比四周高很多,不方便灌溉,另外村基上毕竟还有一些砖头、瓦砾,所以即使是在“大开荒”之年也没把这些菜地变成水田。

河边村人在云坦村的废墟里挖砖、种菜过程中经常挖出铜钱、残碗、小药瓶和鼻烟壶等,有的被收集起来了,有的被用锄头敲得更碎,那条曾经被兵丁、马匹和云坦人踩踏过的夯土路,在分田到户后被在路两边分到田的人家,慢慢的削成只剩下几十公分宽了。

平山林底校场操练声和云坦村的繁盛都如烟销云散般不见踪影了,宽阔的路也变窄了,但是平山林里的树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徽饶古道旁的桃花溪的溪水依旧不停的奔流。

河边村东边有一个小树林。这可能和古徽州或赣东北地区的风俗习惯有关,这一带的村庄大都会在村庄的某一个方向或是某几个方向留有风水林,风水林里的树主要包括香樟树、枫树、柏树,少数的也有银杏、杉树、红豆杉等。由于披上了风水这层神秘的面纱,全村人都对风水林倍加爱护,所以风水林里的树木都长得又高又大,甚至连一些无意栽培的杂树也长得非常的大。风水林有大有小,大的有可是一个山头或是一片山,小的呢,干脆就是只有孤零零的一颗树。

河边村的风水林,被村人叫作林子,在这一带来讲算是比较大的。里面的香樟树大都有两百年以上的树龄,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从林子里树木的树龄就可以断定,这个林子原本应该是云坦村的风水林。林子里除了香樟树外,还有枫树、榛子树、栎树、松树、柏树以及竹子、灌木丛、荆棘丛、蕨类和滕类植物。滕子有的盘在地面上、有的盘在竹子和灌木丛上、有的缠绕在大树上。缠绕在大树上的滕子有三种,一种是葛滕。另外两种滕子无论是滕茎、滕叶,还是果实都很想相像,只是一种滕子结的果实有毒、一种滕子结的果实没有毒。有毒的这种果子,被当村人称为“牛卵子”,具体学名不清楚;没毒那种是凉粉子。

林子面积大约有100亩,被一条通往依山村的路分为南北两部分,南边小,北边大。林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水塘,小的在南边,大约只有1分地的面积;大的在北边,约有1亩地的面积。这个大水塘并不连着河,水位一年四季相仿,只有大涝或大旱之年稍有升降。曾经有一位相命先生说,河边村的气数其实不在林子里的树,而是要看这个大水塘,如果有一天这个大水塘里的水干了,那么河边村也就完了。

大水塘里的水长年不干,里面有很多鱼虾青蛙,村人忌于风水不敢捕捞,这些鱼虾青蛙都长成硕大无比,经常浮出水面来,在林荫下肆无忌惮地巡游嗷叫。林子里还有松鼠、猫头鹰、蛇等等。

林子除了紧挨着河边村这一面外,其余方向都是农田。到了夏天,在田里辛勤劳作的人们时常到林子里来歇歇凉,顺便向村里人家要碗水喝,或是带上个水壶到村中央的水井里打壶水上来喝饱了,再满满地打一壶带到田里去。当然,林子还是河边村孩子的游乐场,白天他们会来这里打泥战、赶松鼠、掏鸟窝,在月光明亮的夜晚里还会来这里捉迷藏。

出了林子再往东,经过一片平坦的稻田就是徽饶古道和桃花溪了。桃花上有座石拱桥,拱弧顶的一块青石片上雕刻着“东山桥”三个繁体字,过了石拱桥就是依山村了。桃花溪两岸有一些古老的枫树、香樟树、柏树等,虽然略显稀疏但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是有心栽种的,只是后来被人们砍掉了一些。

德绍比他的老婆兰香大6岁,他们1953年结的婚。兰香第一次见到德绍,是德绍参加土改革工作队到岭下去做土改动员工作的时候。兰香说德绍当时穿一身黄军装,军装外扎一根腰带,瘦瘦的、瘪瘪的,在台上跳来跳去,一张小嘴噼里叭啦地讲个不停,根本想不到将来会嫁给这个人。

兰香身世很悲惨,她还没有出生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兰香和兰香的两个哥哥改嫁到壶山村。到兰香7岁时母亲也死了,兰香说她的母亲是被虱子吃死的,母亲病倒不能下床后,主要靠她一个7岁的小孩照顾,到临死前,大个大个的虱子经常跑到她母亲的额头上来“透气”。母亲死后,兰香的继父虽说谈不上凶狠毒恶,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回兰香放牛,不小心让牛吃了几嘴人家的秧苗,人家在田间碰见了她的继父,向她的继父说一嘴。继父回家时,兰香正在房间里洗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根竹丫推开房门进去就是一顿抽,还好被兰香的两个哥哥及时劝住,要不然那天兰香可能就被打死了。

兰香18岁那年春季里的一天,她牵一头牛到上市她外婆家去还,在那里遇到了文珍。可能是前世注定了的缘份,同样身世悲惨的文珍一眼就相中了她,想要让她来当自己的儿媳妇,抓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问生辰八字,问家里情况。

文珍回家后,又多方打探兰香的脾气秉性、勤劳懒惰等方面的底细,把兰香各方面情况都摸一清二楚,再找相命先生合生辰八字,得到八字相合、绝好姻缘的答复后,文珍请兰香的一个前表嫂出面说媒。

给德绍和兰香做媒时,兰香的这个表嫂已经与兰香的表哥离婚了。兰香的表哥在国民党时期当过乡长,解放后兰香的表哥跑到德兴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当了老师,表嫂没有跟着乡长一起跑路,而是迅速地与他脱离关系改嫁了,嫁给了志焰的姐姐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那样的家庭情况,再加上伶牙俐齿的媒婆的游说,这桩婚事很快就成了,18岁的兰香嫁给了24岁的德绍。不知道是相命先生道行太浅,还是他有意欺瞒文珍。德绍把兰香娶进门不久,家里就遭了劫难。

他们结婚时,德绍已没再做土改工作了。志焰结婚得晚,到德绍长大时他的年龄已经偏大了,干田里的事力不从心,文珍裹了小脚更加不能下田,如果德绍在外搞土改,家里的田就没有劳力耕种。志焰和文珍都认为田地才是命扎根的地方,把分到家的田地种好、有收成,才能安生立命,于是劝德绍回家来种田,支撑整个家庭,而不是漂到外面去“不务正业”。德绍不想回来,向领导反映了情况,领导答应协调上市乡安排人代耕代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市这边安排代耕的人一直没有到位,看着分到手的田荒了的文珍,心里着急忙慌得厉害日甚一日,扭着小脚三番五次地跑到龙山土改工作队去找德绍。

德绍因工作能力出色,已经从在岭下时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被调到龙山当骨干了,可是禁不住文珍不停的催促哭闹扭扯,向领导提出辞职。领导对他说:“你要是信得过组织、信得过我,就继续在这里干,不要怕,那点田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会有人代耕的。”德绍说:“我当然信得过喽,要信不过怎么会老早就跑来干这些嘛!说实话,我也不想回去。”就这样,德绍又坚持在龙山干了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文珍又扭着小脚跑到龙山来找德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家里的难处,说他狠心丢下年迈的父亲和无力的母亲而在外面晃荡,一点孝心都没有。德绍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文珍回了家。

那年闹大旱,河边村、依山村、龙头湾村、塔底村的人几乎踏坏了村里所有的水车,也没换来多少收成,各家各户都交不齐公粮。

一天催交公粮的队伍在依山村开展催交工作。带队的是支书祥年,祥年是依山村人,和德绍是共一个房头上下来的同辈,并且是他们那一辈里年龄最小的,因而被叫作“细小”。被催交的那一家苦苦哀求说实在拿不出粮食来了。恰巧志焰在现场,不知是被那苦苦哀求的场景打动了,还是觉得作为依山村的一个老长辈遇有这种情况必须站出来替弱者说两句、主持公道才能体现身份。志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祥年说:“细呢,看他那个样应该是切实交不出来,今天你们把他逼死也没有用,更何况都是一家人,不如缓一缓让他再想想办法。”志焰这话一出来,旁边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小声地附和,祥年一看只好作罢。事后祥年看在是一个房头上下来的,并且又是老长辈,没找志焰的麻烦,然而这件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乡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文珍在思溪的一个侄子,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后代,且又交不齐公粮,被拎出来当典型,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一句来:“我姑姑家有谷,她家可以交得出公粮。”其实文珍的侄子之前根本没有到过文珍家,他以为他是在思溪说的,而他姑姑家在上市,两下山水相隔几十百把里,工作上不会有联络,他说出这一句话来,至少可以转移一下乡里和村里的工作人员的注意力,并且可以争取上佳的表现。

当时地方政府的工作机制和效率,完全超出了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后代的认知范围,第三天工作组就灭顶到了德绍家。把家里所有的粮食全部收走,但还是不够数,最后以“拒交公粮,且煽动群众抗交公粮”的罪名把志焰、文珍和德绍都抓了起来,关在龙头湾村的一户人家里。志焰被这个罪名吓坏了,他更怕万一哪天有人把他在旧社会当过甲长的老底揭出来。

行走过江湖的志焰,不怕死,却忌惮遭折磨,想自杀了结,半夜里在被关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把镰刀,在脖子上用力地抹了一刀后,就躺在地上等死。不如他意的是,那偏偏是一把钝刀,结果没有把自己杀死。志焰被救活后,身上又增加了一条“威胁组织”的罪名。

一家四口被抓走了三口,留下刚嫁入家门不久的兰香。面对一间还没摸熟的黑漆漆的百年老屋,兰香禁不住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的家吗?这算是个什么家?为什么自己的命会这样苦呢?如果这不是自己的家,那么自己的家在哪里呢?

壶山村那里是自己的家吗?不是的。自她母亲被虱子吃死后,那里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现在就更不是了。两个哥哥都结婚了,继父留下来的那间老屋,现在她的大哥和二哥一人住半边,那是他们的家,而不是她的家。再往前呢,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那间老屋现在是她的堂兄弟在住,那里更不是她的家。

她想之前的那两个所谓的家都回不去了,看来只有这里才是命运安排给她的家。既然这里是自己的家,那么面对家人被抓得光光的,她作为仅剩的一个要怎么办呢?是找人理论,还是奔走求救?

找人理论,她大字不识一个,政策不懂一条,连公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去找谁。

奔走求救,去找谁帮忙?找自己的两个哥哥吗?他们和自己一样,双手只会拿锄头镰刀,不会拿笔;一张嘴只会吆牛呼猪,不会讲官话。找德绍家房头上的人吗?平日里见面按辈份打个招呼、喊爷喊伯都没问题,但这种涉及“拒交公粮,且煽动群众抗交公粮”“威胁组织”的大罪,谁会去帮你出头呢?人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怎么办呢?兰香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想不出任何可行的门道,反而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无所适从。最后,她想千条万条,自己总要活下去,自己的母亲挺着大肚子改嫁,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要让她活下来,免得生出来被饿死、养不活,所以她要活下去。只要她活着,这间躲过了“长毛”兵火劫掠的老屋就是她的家。

兰香抹干了眼泪,从地窖里掏出红薯来,把它们洗干净,丢进锅里,点燃锅灶蒸红薯。红薯蒸熟后,兰香把它们全部装进一个布袋里,提在手上,从猪圈里挑来一担粪箕、扛来一把锄头,直奔森头坞。

各个乡村汲取当年大旱的深刻教训,如竞赛般纷纷开展修水库的运动。河边村正轰轰烈烈地修森头坞水库,按人头分任务,一人多少方,志焰、文珍和德绍虽然被抓走了,但按人头分的挑土石方的任务一点都没少。

兰香想不就是比别人多做一些吗?那就比别人去得早、比别人回来得晚。离天亮尚早,但兰香不愿意等了。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婺源腊月天里的凌晨是最冷的。兰香上身穿一件单衣、罩一件粗土布衣,下身穿两条单纱裤,脚上穿一双乌布鞋,把粪箕担在左肩,把锄头挎在右肩,把那袋红薯挂在锄头把上,一头钻进阴冷湿重的黑幕里,踏着浓霜冰扣,“嚓嚓”地往森头坞赶。

到了森头坞,天幕的东方微微泛起一点鱼肚白,工地被一层厚厚的浓霜覆盖着,兰香身上的衣裳被一路的风霜湿气和进森头坞后柴叶尖上的露水沁得湿润润的,特别是她脚上的鞋,鞋面和鞋底都湿透了,一双脚冰凉麻木,她的头发梢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她顾不得去理会感受这些,来到自家的任务地段,把红薯放地上一摞,操起锄头朝着覆满冰霜的土地“咔嚓咔嚓”地挖开来。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了,并且已经出了汗,一身舒服多了,于是干得更加起劲。

当紫红的太阳露出山头时,她摞下锄头,开始一担一担地挑土。太阳照得冰霜的地面雾气腾腾的,兰香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子和头发梢上也不停地向上冒出丝丝白汽,兰香挑着沉重的担子“噔噔”地来回奔走,这种感觉比思前想后、以泪洗脸畅快多了。

河边村人开始三五成群地来到森头坞,她们看到兰香已经在工地上挖挑开一大截了,很多人忍不住问道:“哎呀,你这个新人呢,怎么来得这么早呀?”“绍呢娶了你这个新人真要得!你这么玩命做什么呀?”“你来得这么早,吃了饭没有哟?事要做,身体也要紧呀!”……

兰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只好朝他们笑而不答,挑着担子的脚步不停地迈。

此后兰香每天都这样,天不亮就去,干到天黑断才回家。中途别人歇气,她就坐下来吃红薯,渴了捧几捧从森头坞石壁上沁出来的水“咕咕”地喝几口;别人回家吃午饭,她不回家,而是独自在工地上挖呀挑呀。终于在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她一个人完成了一家人的任务。

腊月二十四是河边村、依山村、塔底村的小年,龙头湾村姓朱的人家过农历腊月二十八,姓顾的人家过农历腊月二十六。兰香在完成了做水库的任务后,匆匆地回了趟娘家,从两个哥哥家借了几升早米、几升糯米,要了几碗早米粉、几碗糯米粉,要了两斤猪肉和两块豆腐回来,一个人在家里过小年。

虽然是一个在家,但她还是按照婺源的习俗,做了糊豆腐和蒸菜饭,在家里请了祖宗后,才坐下来吃夜饭。一个人、一张八仙桌子、一间百年老屋,兰香安静从容地吃完饭,把堂前家背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洗头洗澡上床睡觉。

她这么多天来起早贪黑地手挖肩扛,实在太累了,疲惫不堪的躯体很好地抵御住了纷乱思绪的侵扰,她躺上床不久就睡着了。

过了小年,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做清明果、蒸籽糕、包粽子(婺源过年不包饺子)。粽子是清一色的灰汁糯米粽,粽衣是从山上采来的一种竹叶;把棕叶撕成小溜片,一部分用来捆粽子,一部分头尾相接成细绳用来串粽子,五个或十个串成一串。包粽子和蒸籽糕用的糯米,兰香已经从她哥哥家借来了,家里还差做清明果用的野艾、藠叶、豆腐和包粽子用的粽衣、棕叶。

她无法预料会不会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年,不过她打算即使就她一个人在家过年,她也要和人家一样准备这些东西,她要让这间百年老屋有生机,而不能让人家看起来这个家像倒闭了一样,并且她也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兰香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女人一样,从腊月二十五开始扫扬尘、洗被褥、剪野艾、剪藠叶、做豆腐、发豆牙、采粽衣、撕棕叶,一下都不停歇地准备过大年必备的东西。

清明果的做法与包子类似,不过它是用野艾做皮,这种皮不吸收果馅里的油,吃来有艾的清香,很有韧劲很有嚼头。兰香先把锅的水烧开,把前几天剪来的艾叶放进去煮,往灶里添了一把粗柴,往之前调好的藠叶豆腐馅里撒了一把辣椒粉拌匀后,回到锅沿边,用筷子从锅里夹起一根艾叶,用手指抿了一下,艾叶被她轻轻地一抿就抿糊了。她知道不用再煮了,把锅里的艾叶全部捞起来,放在筲箕里沥水。接着将糯米洗净放在饭甑里蒸,待糯米饭蒸熟后就可以做籽糕了。

饭甑下锅后,她利索地舀来早米粉和糯米粉拌匀,她要急于揉面,嫌筲箕沥水太慢了,抓起起锅不久的艾叶,用双手来榨艾叶里的水,她的手像麻木的一样,居然不怕烫。她把榨了水的艾叶丢进米粉里,使劲地揉,不一会儿就把艾叶和米粉揉融了,揉出一团嫩绿的面团来。

兰香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改嫁后没几年也去世了,家里就她一个女的,家务活做得惯,当然很会做清明果。她拖来两张长凳,将匾放在长凳一头。抱来面团和馅放在长凳的另一头,提了个火桶来在长凳中间坐下,开始包清明果。她抓一把米粉在双手间搓一下,再从面团上揪一小撮下来,用手搓几下,将面团搓成一个“大汤圆”,两手一压将“大汤圆”压成一个“饼”。她那曲折纷乱的掌纹被清晰地印在“饼”上,但她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掌纹,左手拿着“饼”、右手在“饼”沿捏几周,把“饼”做成“小碗”,用筷子夹一夹馅进“小碗”内,将“碗口”捏拢后,用手指掐出一溜漂亮的花边来,一个嫩绿色的清明果就做成了。清明果的中间略鼓两头略尖,整体形状有点像三寸金莲。

兰香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包清明果,她要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集中到这上面来,这样她才不会去想东想西,不一会儿她包的清明果就在匾里摆了好几圈。

锅里的糯米饭已经飘出香气来了,她抬起头看了一下那一圈圈的清明果,站起身来走到锅灶前,又往里面加了几根粗柴,继续回来包清明果。

她用筷子把盆里的馅刮得干干净净,全部包进最后一张果皮里,清明果包好后,起身来揭开锅盖把那甑糯米饭提出来,往锅里加两勺冷水,快速地捡了一笼清明果进去蒸。兰香盖上锅盖后,把饭甑里的糯米饭倒入一个大盆里,将生鸡蛋打碎入盆与糯米饭扮匀,用蒸屉装好压实,她计划等清明果蒸好再来蒸籽糕。

不一会儿,第一锅清明果就蒸熟了,兰香把它们从锅里捧出来,蒸熟后的清明果变成了翠绿色,艾叶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如果用筷子夹一个出来,咬上一口,果皮清香绵糯,果馅鲜辣多汁,极为美味可口,但兰香没有心思吃,她做这些更在意的是做的过程的本身,而不是在品尝美味上。

她把蒸好的清明果从蒸笼里一个个地夹出来,又重新摆回匾里,接着又捡一笼放进锅里蒸。所有的清明果蒸熟后,匾里还和原来一样摆满了一圈圈的清明果,只是由之前的嫩绿色变成了翠绿色又变成了墨绿色,兰香不在意这个变化,也没功夫停下来欣赏她的杰作,她要把籽糕放进锅里蒸。

两灶粗柴烧过后,籽糕就蒸熟了,蒸熟的籽糕黄澄澄的、香喷喷的,兰香小心翼翼地把籽糕从蒸屉里取出来,趁热切片。她一块都没吃,把它们间隔均匀地摊在匾里,和墨绿色的清明果一起,形成一幅绝美的图案。

过年期间,清明果和籽糕就这样摆放在匾里,可以放十来二十天都不会变质,正月里来客人了,只需捡一盘放进锅里蒸热就可以吃,简便省事,口感如初。兰香想,不管有几个人在家里过年,至少正月初头她的两个哥哥会来她家里做客。

出人意料的是,年三十晚上七点多钟,志焰、文珍和德绍居然都被放了回家。他们进家门时,兰香正在浓烟滚滚的松根火下埋头包粽子。

他们进家门时,兰香像是被惊到了似的,抬起头来盯了他们一眼,包粽子的手不由地停下来、颤抖了一下,但她马上就控制住了,继续埋头包粽子,没有表露得很兴奋,也没有放声大哭。她只是微微顿一会儿,才缓缓地对德绍说了一句:“回来了呀,快点去准备请祖宗,准备吃夜饭,人家早就请过祖宗吃过夜饭了。”

德绍进门后,看到眼前的场景,惊讶、愧疚、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些情感在他心脑里交织冲撞,使得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兰香的话把他拯救了出来,他非常顺从地应道:“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