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南容十四年 寒冬

地上积雪一层叠过一层,紫檀木的马车从中经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轮印。

普通人看来,这印子再寻常不过。可若是修道之人或细心的儒士驻足观察,则会发现纵然大雪洋洋洒洒的下了一个时辰,都没能盖过这道车轮印。

萦涟手撑着头随意的倚靠在马车中,不论马车外的温度是多么的寒冷刺骨,烧着炭火的车内都是温暖如春。

“小姐,前头有一男子挡住了我们去路。”

轿外的婢女说这话时,萦涟已经懒懒的打起了瞌睡,一条蛇尾巴也因此肆无忌惮的露了出来。

萦涟身为蛇妖,曾受过高人点化这些年又修习法术,已无需冬眠但每逢寒冬还是习惯懒懒睡上一个美容觉。

眼见婢女就要掀开车帘,萦涟手上金光一点收了自己的蛇尾,从容的开口道:“我下去看看。”

萦涟穿着厚重的青褐色纱裙,举止优雅的在婢女的搭手下步下马车,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

她侧头问身边的婢女:

“可搜过他的身,查看过他的情况?”

婢女点头:“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身上的伤像是朝云派的剑法所致。”

“朝云派?”萦涟饶有兴致的笑,弯下身子抚摸男子脖子上的一道伤口:“这么精妙的剑法,可不像是朝云派的人做得出来的。”

男子脖子上的那道伤口细细长长最为严重,多一分致命。萦涟的这具身子与朝云派中人乃是宿敌,对朝云派的剑法颇为了解。看出男子身上其他的伤为朝云派所为。

除了…脖子上这一道。

好奇之下,萦涟用内力在男子的奇经八脉游走了一遍,内力刚至丹田处就被一股强大的力反弹回来。

突然受到冲击,萦涟身子猛地后退了几步,旁边的婢女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小姐,您没事吧?”

萦涟摇头,颇有深意的看了昏迷在地的男子一眼,吩咐道:

“替他更换衣服清理了伤口,抬到我车中。”

“是。”

萦涟抖了抖长裙上的落雪,回到了轿中。她半掀起车帘,面前是铺天盖地的雪景,而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遥远的深处。

萦涟抚过自己后颈上的一道疤,这道疤无论长度,深浅都与今日男子脖上那道颇为相似。可是她这条疤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有了,记事后她也曾问过她师父泽微这道疤由来。

泽微说第一次遇见萦涟时她还是只蛋,等到破壳后这条疤就已经有了。约莫是她在孵化的时候不老实,蛋壳上裂了道缝,化成人形后便留了这道疤。

非但没问出疤的由来,反倒被泽微嘲讽不老实。那时的萦涟觉得窝心,左右是条她只能摸却看不到的疤也就没有再问过。

想起泽微,萦涟也只是笑。这个当了她八百年的师父,却只比她大两百岁的家伙,现在指不定在哪儿逍遥呢。

只是…他到底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法术?萦涟别的不行,但作为蛇妖缠人的功夫却是了得。没道理她晚上的时候还化成小蛇绕在泽微腰上睡觉吃豆腐,白天醒来就突然变成了天华派的大小姐。

这个天华派的大小姐身份是凭空冒出来的,名字和泽微给她取的一样就叫萦涟。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武功法力也一点没少,日子过得也舒坦,唯一不习惯的就是没了泽微这个师傅给她吃豆腐。

“小姐,这位的公子的伤口已经清理好了,衣物也换了。”婢女的话打断了萦涟的思绪,看着男子被送上车后,又吩咐道:“去把前头的血迹清理一下,不要留下痕迹。”

“是。”

马车中宽敞,就算多了一人也不显拥挤。萦涟细细打量着昏迷中的男子,他看上去很静,眉目清朗,点尘不惊,垂在额旁的两缕长发平添了几分清雅。纵然换上了天华派侍从的衣物,也未能敛去身上散发的脱俗气韵。

“泽微……”萦涟看到有些呆了,嘴里竟自然而然的唤出了自己师父的名讳。

话刚出口萦涟自己就是一惊,虽说面前男子长得极好,论起俊美与泽微也是不相上下。可这男子分明与泽微搭不上边,莫非是她许久没吃到泽微豆腐太过饥渴?

只是,这男子怎会重伤至此?又在这冰天雪地间被她拾到?

萦涟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一瓶天华派特质的疗伤圣药,给男子喂下了一颗后自己喝了口茶,坐在男子对面撑起脑袋。

泽微,不过是只比她大了两百岁的蛇妖。

奈何萦涟不争气,从壳里蹦出来的时候,就被泽微那张温雅俊逸的面庞给骗了去。奶声奶气的对着泽微呜呜啊啊了几声,又把蛇尾巴缠在了泽微的小指上,泽微见着她模样可爱就弯了弯眉眼抿嘴笑了。

这不笑还好,这一笑在萦涟眼里就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心甘情愿的给泽微当徒弟,从此过上了撒泼打滚吃豆腐的逍遥日子。

泽微身子不算太好,不论冬暖夏凉身体都冷的像块冰。萦涟便总是以:为师傅暖被窝为由化成小蛇缠在泽微腰上。

初时泽微不答应,时间久了耗不过萦涟磨人的性子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认了。而萦涟非但吃到了自家师傅的豆腐,还在蛇洞里落得个孝顺的好名声,一举双得。

现在想想,泽微除了在教她功夫的时候狠心了些,其他地方待她都是极好的。离开泽微那么久,萦涟竟开始有些想念自家师傅了。

“小姐,外头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了。”

“好,继续赶路。”

“是。”

马车在积雪中平稳的前行,萦涟打了个哈欠就想再睡一觉。刚闭上眼就觉得气氛不对,抬眼时就看到坐在对面的男子已经醒了!

“看来我天华派的丹药效果还不错,这么快就醒了。”

萦涟抬头正对上男子澄澈的眼眸,顿时自己陷入了一汪泉水之中。她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舌头刚到嘴边,萦涟才想起自己现在非但是人形还是天华派大小姐的身份不得由着性子胡来,只能尴尬的舔了舔自己的唇,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咳咳…”

男子目光流转,正巧打量到萦涟吐舌头的模样,不禁觉得面前女子新奇有趣。

“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吗?”

萦涟用了个自以为利落帅气的动作将垂在额旁的一缕长发甩到脑后,见男子虽不再看她了,却仍是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

“姑娘模样可爱。”男子顿了顿,单手支起下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姑娘刚才吐舌头的模样像条欲求不满的小蛇。”

欲求不满……

刚想发火,就听男子说出“小蛇”二字,萦涟就如被人捏住了自己的蛇尾巴般心下一慌,后背更是一阵冷汗。

然而左右打量着男子神色,见他也不过是拿自己与小蛇作比,并无如何威胁之态,心底微微放松,气恼道:“你才是蛇!你全家都是蛇!”

这一下,萦涟脸上的神色又是千变万化。男子看得有趣,又见萦涟冒出这么一句,眉目一挑好脾气的继续问道:“姑娘看上去,对蛇似乎有些芥蒂?”

芥蒂个头!你身边就是条蛇!萦涟心底里暗自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扯谎:“我以前被蛇咬过,两个月都没敢出门……”

听萦涟说完,男子索性笑开了。也不顾萦涟是否在旁边,牵扯到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也毫不在意。

“笑什么笑!”

萦涟见男子这般取笑自己,就想到师傅也总拿自己儿时不老实,还没孵出来就裂了道缝的事说笑。

泽微她不敢打,可眼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又欠扁的男人她还是能下得去手的,如此想着便把泽微的那份连带一起,狠狠的打在男子身上。

“呃…”

男子闷哼了一声,捂着被萦涟打的地方蹙眉。他面色骤然变得苍白,额头上又有冷汗流下!若不是方才的谈笑之色尚在眼前,萦涟都无法将前后两者相提并论。

“你怎么了?”

她下手虽重,却还是有分寸的,总不至于会将他打残。

萦涟低下头细细打量男子神色,又见其衣物上渐渐有血迹渗出,才猛地想起他还是重伤在身。

可真是能耐,伤成这样还能气到自己。如是痊愈岂还了得?

萦涟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男子有些不同,竟能叫她这般轻易的上了脾气。她的性子虽不算好,但这些年跟着泽微也不曾轻易动怒。

“抱歉,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我自找的。”

男子的声音因为疼痛变得低沉魅惑,萦涟听他说出“自找的”三字后颇为解气,从包袱中拿出救急用的纱布。用剪子将衣物剪开,为他重新包扎。

“姑娘费心包扎,用了那么多良药,还真是便宜了我这朝云派之人。”男子懒懒的道。

“你竟真是朝云派中人。”见他自报家门,萦涟蹙眉。

对天华朝云二派的积怨甚深。萦涟虽并非真正的天华派大小姐,可若说对朝云派全无忌惮,也是假的。

如此,便是宿敌了。

“那你可知,我是天华派的大小姐?”

“姑娘方才已经透露。”

“你就不怕?”

“什么?”

“天华朝云一向是宿敌,本小姐见到朝云派的人难免会杀之而后快。”

“我已上了姑娘这贼船,再怕也是无用。”男子低咳了两声,缓了口气继续道:“更何况在下的命是姑娘救的,若想收回并无不妥。”

“你倒是识趣。”

“放心吧,我暂时不会杀你。不过,我很好奇你既为朝云派弟子,身上所受之伤又是缘何?”

他是朝云派中人,所受之伤却是朝云派所为,这一点萦涟实在想不通。

“自然是被逐出师门。”

“原因?”

“这个…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接着,马车里连续传出几声低哼。男子咬了咬牙:“咳咳……大小姐,你这包扎的手法也太狠了吧?”

“活该!”

马车在冰雪之中平稳的前行。划过雪地留下的车轮印记,渐渐被漫天的飞雪覆盖。

此时的萦涟不会想到,因为眼前这个男子,她往后在天华派的日子会产生多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