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天祐十二年西历915年天雄节度使邺王杨师厚去世,北方军镇中守卫汴梁城黄河以北的最强防线失去。梁末帝尚且企图分魏博为两镇,魏博牙军镇乱,不服王军,相继以州县归降晋国。经过一系列的战争后,魏博诸州为晋国所有。自此,河朔三镇全部都归入晋国的统治之下,使得梁晋形势发生逆转,晋国由弱势一方变为强势一方。

河东河北燕北皆归属晋国,以唐之余威晋国发展势如破竹,即将展开进一步的恶战意图统一北方。

而就在这秋风扫落叶,旗子迎风招的季节,北方河北道相州府内人心惶惶,到处都有推车离开的商贩甚至于有人提前卖市当货,把手里能拿出去的东西都给当了接着讨逃回乡下老家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晋军要打进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不再拿枪收受贿赂,除了把守城门的几个士卒剩下的都排着队往府衙衙门那里赶去。

成群结队的士兵手里拿着各色武器,身上的铁甲边走边响起鳞片碰撞的声音,哗啦哗啦一片。周围人见兵士到来更加慌乱,躲闪不及被拉货的马车撞了个措手不及,也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脚步。

而就在这人群攒动的时候城里某个街亭,里面有个青年四仰八叉躺着,身边的麻布袋里装着五六把锋利的短刀。

他就是明家的后代分支之一,职业就是民间所传说的赊刀人,也叫语谶人,专门为人卜算命凶吉兆,断言人之生死与世代变迁。在这天下紊乱的年代正是赊刀人出山的时候。

只是这才第一天的业绩实在是不怎么样,带着五六把短刀到处赊一个上午,却没有一个百姓愿意听从明云景所言,不肯收下,于是乎明云景只得是躺在街亭里面想想对策,下午就又要继续挨个扣门了,很有可能会被再次拒之门外。

一想到这脑袋就发痛。

“为什么要我来做这个啊!”

本来他是不用做这个的,只是他爹明白山前些年被当兵的抓去打仗了,好些年也没回来后来从娘亲口手里得了书信这才知道是在魏州当兵,也就放心了。

魏州离相州不远,书信还是可以托人送回来的,明白山第一封书信就提到了关于家业很重要的一条——明云景继承。

打那天开始明云景也就被迫开始了白天给人上工,晚上回来还要参悟《易经》《本经阴符七术》这些,他们是旁系,没能拿到太祖明崇俨留下来的本著,只有一些山派祖籍修习。

但明白山做的即便是个无人问津的赊刀人一样也是乐在其中。

所谓赊刀其实是当下一分钱都挣不到的活计,天下变乱之时赊刀人带着他的短刀甚至是菜刀根据自己的算盘寻道寻有缘人,将刀留下,待到将来语谶成真时再行讨要财货。整个过程可能一两天,也可能数十年,但这就是赊刀人的工作。

明云景就没那么热爱这份工作了。

明云景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亭子梁柱上面,上面游走的每一条裂纹,眼神不断跟随直到看到一面白色的蜘蛛网上面已经粘粘了三四只绿头苍蝇。一旁的蜘蛛忙的不可开交,不停吞吐着蛛丝裹住这些猎物。

明云景眉头一皱,坐起来拿出自己祖传的寻龙盘,上面刻着十六字阴阳真言与六十天干地支。分做两圈,中间有一固定的青铜盘龙针,盘龙针所指必有灾星升起。

一个不起眼只有巴掌大小的罗盘,背后却刻着足足二十八星宿的天象图,方便在夜里嵌珠观星。

这可都是鬼谷纵横家祖传下来的宝贝。

单单这一个罗盘就已经明家自太祖明崇俨时传下第十二代。不可谓是不珍贵。

明云景把盘龙针固定好位置,在上面嵌入四方琉璃玉珠,端在手上摇了两下放在木椅上面,神奇的事发生了,已经平静下来的盘龙针突然自己晃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果然城里有事发生!”明云景喃喃道。

那盘龙针自己晃动了两圈又慢慢停下,明云景死死盯着那几个珠子,最后盘龙针留在了白海珠与红海珠之间,正是指向了明云景自己?

“我?”

明云景不大明白为什么。

他让开身子坐到一旁再去看那盘龙针指向的正是一家庭院。青砖绿瓦、红木雕龙,弱柳扶风,在那三层别院一层一件画兽屏风,门外还端坐着两个大石狮子,格外威武。

应该是一户大户人家,有这么好的风雅别致应该品级不会低,明云景都在猜测这是相州城里居住的哪家尚书郎了。

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敲门继续赊刀的时候,那扇红木大门“吱”一声缓缓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彩丝织成的袖杉裙上面却找着一件白服色孝衣,眼神迷离,手里挂着两根竹条挑着两只白灯笼。

明云景暗道一声不妙。蜘蛛不猎金龟、蚊虫反倒是猎蝇虫,肯定是出了人命。再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唯独这一家如此安定好半天出来一个挂白灯笼的,指定是有了白事要守丧不能远行。

明云景赶忙背起自己的家伙事来到那女子身边故意拉了拉门环。

“帮、帮、帮...”

铜首铁环敲打在红木大门上。

那正在挂灯笼的女孩回过来头,诧异的看着这个要比他高出来一头的男青年,身上的衣服不算破但也说不上来新,偶尔还能看到几处灰渍和补丁。

“你这人好生奇怪,来求见我家大人不先行递拜贴,不行尚礼,就这样衣衫褴褛扣门求见,只怕我家大人会把你赶出门外,你还是自己离去吧,莫要再取辱没了。”

明云景嘿嘿一笑,那女孩见了只觉讨厌连连退后几步。

“你这,再不退去,我便叫我家大人赶你离开了?”女孩说道。

“别,小姐,啊呸,姑娘,你别急!”

明云景连忙解释,同时把自己的祖传的腰牌和罗盘亮出来递给她看:“姑娘,你莫要误会,先别叫人!我是相州府安定坊人,名唤明云景,继父业本是一赊刀客,见大人府门外竟高悬白挂灯笼,想来是是家里出了变故,特此来求见!”

“好一个赊刀客!你来干什么?”

忽然大门再度打开,里面走出来一威武男子身着紫色蟒袍好不气派,至少是当朝二品大员。花间眉,吊角胡须,鬓间还能看到一丝白发。身边还伴有四五个身披铠甲头戴抹额的金甲武士。

女孩见状连忙后退躬身:“见过尊父。”

明云景瞬间意识到自己绝对是惹了惹不起的人物,而且是个大官,很有可能一个不留神丢了性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小的不过是一赊刀客,见有白事起便想来此处赊刀谋个着落,也好给家父一个交代!”

说完也别想着仔细看看那人的脸,双臂合着脑袋一地抵在了地上。

显然这位官员对那些可能威胁到自己女儿的人并不打算放过,但一旁的女孩拉住这位官员说道:“爹爹,我没事的,他只是和我说了两句话,并无什么出格之事。”

这位官员冷漠的扫了一眼,手指尖微微一弹,身边的武士立刻上前拿起来明云景落在一旁的麻布袋。

麻布袋里面只有五六把短刀,一个盘龙罗盘,一顶破帽和那个铜腰牌。看来这个年轻人说的没错,他只是个赊刀客,前来卖刀的。

官员看起来很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暴戾。又让金甲武士拎小鸡似的提起来他在他身上一阵乱摸也没摸出来什么有用的。就把明云景扔在地上,那个麻布袋里抽出来一柄短刀,手指捻了几下又把袋子还给了明云景。

“谢大人,谢大人恩惠!”

那官员翘起胡子说道:“这刀我收下了,权当是你赊出去的,若是敢有半分歪心思小心你的脑袋!”

说罢带着人回去了,管家此时也从一旁的廊道里探出来对那女孩说道:“大小姐,可有其他吩咐?”

女孩答道:“回去照看好曾祖父。我不用你来操心。”

“是。”

待到管家佝偻着身躯一步一步挪回去府邸,女孩这才一捋自己的纱裙半蹲下来,含笑看着明云景。

好半天了,明云景还是额头直冒冷汗,刚才差一点点小命就没有了。

见明云景还是没有半分动作,女孩一下打在明云景肩膀上:“好了,我爹已经走了,你在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啊?”

明云景这才慢慢直起来身子,内衫已经湿透了,但他不敢有半点耽搁赶忙撑起来布袋收拾东西要走。

却被女孩拉住胳膊:“你干什么?打算就这么走了?”

“姑娘...小姐,饶了我吧,小人殊不知大人在此处静养,扰了您的清净...”

“我说,你在家就这样吗?”

明云景抬起头来看着她,而她也托着脑袋看着这个比她大了有五六岁的年轻人,眼神里似乎有一抹淡淡的亮光。

两人对视了有五六秒,还是明云景先低下去脑袋手抬起来挠了挠:“我就是个赊刀的,要不是我爹逼着我继承家业我也不肯就这么天天扣人家门,还要遭人白眼。平日日子安定的时候我都会去王掌柜那里做工,打一天的纸浆水挣一些碎钱,我娘在家给人补衣服,我爹被人抓去当兵了,家里还有个小妹要吃点好吃的...”

女孩静静看着他。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明云景问道。

女孩轻轻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在汴京都是一个人住,爹爹也不理我,那几个雇来的仆人都不会说话,动不动就低着头一副挨训的样子看着就来气,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么多话的,能不多听一会嘛?”

女孩说完微微一笑,好像春日里的阳光。

听到汴京那两个字明云景脑门子上又多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刚想说点什么又被哽住喘不上来气。

他还以为自己惹得应该是个地方大员,岂知竟然是个京官。

“什么?”

明云景伸出手挡住了她:“不不不,我没事,我没事...”

“哦。”女孩站起来找了个青石板坐了下去,两只脚随意的伸出来,轻快的摇摆着。

而明云景此时还像个落汤鸡似的跪在地上,手止不住的颤抖。

“那个,小姐,我冒昧问一下哈,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敢问小姐尊姓大名,尊父姓甚名谁,尊曾祖又是何人。鄙人有些好奇,不曾在相州府见过什么京官。”

女孩叹了口气,指着明云景说道:“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知道吗!你叫我阿鹭就可以了!”

“是,小...阿鹭!”

“嗯⊙∀⊙!”女孩满意的笑了笑,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格外的可爱。

“实话和你说吧,我家父可是半个当朝宰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振!如今是宣武军节度使兼任朝中户部尚书,崇政苑副使。若不是张岩、段凝这些贼子,父亲也不至于离开朝堂前往青州。”

说完这妮子还扬起来下巴插着腰,一副骄傲的样子。

明云景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叫什么名字啊?总不能只知道你叫阿鹭吧?”

“啊?”

阿鹭有些不明白,之前和她攀谈过的人一听到李振这个名字基本都会蜷缩,不等她说完就要匆匆离开,这么公然要她名字的还是第一次。

“你确定...是要我的名字?”

“确定。”

女孩一下子红了脸蛋,心里暗道这个傻小子!嘴上却很诚实说道:“我就叫李鹭,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的那个鹭。”

“好有诗意啊!”

“你还懂诗?”

一直到这个时候明云景才收拾收拾家伙盘起腿,找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坐下来。

“《诗》我没读过,天天看的《易经》里面倒是提到过不少,诗嘛,按乐天居士所讲的文诗我颇为赞同,正所谓是诗言志、文论道,诗歌相同,当以言之有物为准,不做无病之呻吟,强歌赋词话柳风月实在是毫无意义,柳荫春鸢,平湖沙堤,常淡文字不做华丽修饰之词藻,不为迎合而曲意,文风自存高山流水平仰和止,有志者自然从其中得修养...”

天边一行大雁嘎嘎两声往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