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黄昏。

七岁的竹喧,像往日一样,放学铃声一响,抓起书包,和几个小伙伴拔腿疯跑,逃出教室,小鸟一样飞回家里。轻松愉快地走回母亲的拜佛间,他的身心,立即融入屋子里甜丝丝 的庄严。

所谓拜佛间,其实只有观世音菩萨一尊佛像。

母亲笃信佛。每日烧香敬佛,是这个文物富商家太太的必修课。当地一般富商大贾,敬的都是财神。竹家是信阳城最大的古玩文物商,却一直礼佛。母亲说,做生意求财,做人求安。钱多少是好? 再多,也比不上心安。拜菩萨,比什么都让人心安。

没钱心乱,有钱了,心怎么会不安?竹喧不理解,也懒得琢磨。作为母亲的跟屁虫,打小时候起,他就被母亲有意无意地灌输了不少佛家故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缘福报,生死轮回。这些,少年竹喧并不往心里去。他之所以有兴趣跟母亲一块儿烧香礼佛,主要是因为佛龛上那个美丽的观音,那个端坐洁白莲台上,像母亲一样沉静、慈祥而美丽的观音。

成年人拜佛诚心诚意,低眉垂目,匍匐在地,全身心都是虔敬;少年则有口无心,往往更多的是好奇。

竹喧更有另一种心态。母亲双目闭合,嘴里念念有词地沉入自己的幻想中时,竹喧在母亲身后,全神贯注地仰视观音菩萨。

这是一尊少有的和田黄白玉佛像,大半人高。玉石之中,羊脂白和干黄都是稀世珍品。这尊佛像,却同时拥有干黄和羊脂白。这种相杂的胎资,给匠心独具的艺人,提供了仿佛是天造地设的雕琢余地。观音面如凝脂,是羊脂的白;盘腿打坐,躯干和衣饰都是干黄;脚下的莲台,黄白相间;手执玉净瓶、杨柳枝,凝神注视的双眸,有一些含嗔的笑。

母亲曾私下说,和田玉已经非常珍稀了,这尊菩萨是佛像中的珍品,价值连城。这样的极品,世界上,绝对找不到第二尊了。竹喧越看,越觉得这观音像自己的母亲。竹喧就喊出了声:“妈妈,你像观音菩萨一样好看。”母亲脸上溢出笑,却不说话。竹喧呆了一会儿,又喊:“妈妈你看,观音在笑咧。”妈妈抬头端详一阵,说:“是啊,观音是在笑。你看她笑得多好看啊!”竹喧说:“妈妈,长大后我能不能娶观音啊?”母亲一把捂住竹喧的嘴,将竹喧按在蒲团上跪下,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菩萨恕罪,小孩子不懂事,信口瞎呲,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是那个遥远的岁月里,很平常的情景。

改变了竹喧一生命运的,是他七岁那年的这个黄昏。

这个黄昏,似乎和平时一样,随着暮色的稠密,显得朦胧平静, 温馨祥和。不过,这是表象。就像篮子里的鸡蛋,每一个看着都和前一天一样,蛋壳里的世界,却悄然变幻。

竹喧一步跨进拜佛间,不见了佛龛上的观音,却见到一地破裂得厉害的残石断玉。

这不是观音菩萨吗?竹喧愕然。

已经支离破碎的佛像的各个部位,竹喧能够一一认出。

母亲跪着,不是念念有词,而是悲伤地啜泣。很少到拜佛间来的父亲,坐在一边,垂头丧气,任凭母亲数落。

母亲身边的椅子上,一只兰花碗歪着,碗里的粘稠液体,流淌在座板上。几天前,有个中医来家里,说母亲气虚血亏什么的,让目前去中药店买点驴皮胶煎服。竹喧估计,这应该就是那驴皮胶熬的阿胶。母亲本来就阴虚阳亢,这么一生气,药也扔那不喝了,身子岂不更糟糕了?

母亲说:“不是我吃醋,可你也不能荒唐到和自己家的采茶妹子睡觉啊!要睡,你也找个地方,你怎么跑到观音面前?你想在观音面前炫耀炫耀采茶妹子的屁股,还是给观音看看你在女人身上的那两下子?罪过啊······”

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父亲。父亲看上去衣衫不整,被母亲说得灰头土脸。见儿子竹喧目瞪口呆地地倚在门口,父亲干咳了一声。母亲也住了嘴,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亵渎神灵,神灵会报应的!”

母亲说的茶妹子,是不是贤山书院的小柳阿姨?

小柳阿姨叫柳淑飏,今年十六岁。听母亲说,她十岁时父母双双病故,远房亲戚把她从茶乡送进城里,被母亲收留,一直留在竹家,做学徒,帮忙看店。来的时候, 母亲问:“孩子,你都会帮家里做些啥?”她说:“做饭、洗衣,采茶。同龄的女孩,我的手最快,采摘的茶叶最多最好。”母亲和父亲笑了,说:“咱家不缺茶妹子,以后,帮我们拾掇古玩吧,咱不采茶了。”小柳阿姨虽然出身贫寒,但勤快伶俐,漂亮可爱,聪明灵秀。父亲开始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常常带她到贤山书院,教她读书认字。可她比山上的茶叶长得还快,很快变成门前池塘边婀娜的垂柳。父亲看她的眼神,渐渐就变了。好像好长时间以前,就喜欢上她了。竹喧曾经多次发现,父亲喜欢偷偷捏她的脸蛋,握她的手。其实竹喧并不关心母亲,也并不关心父亲以及被母亲生气地称为采茶妹子的柳姨。父亲喜欢小柳阿姨是正常的事嘛,母亲为什么认为父亲和她睡觉就是荒唐呢?竹喧想不明白,也不去想。眼下, 他关心的,是躺在地上的观音菩萨。

万幸的是,虽然莲台碎成几块,观音雕像的四肢也炸开裂纹,但观音的脸,却完好无缺。竹喧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呆站在门边,他心疼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观音。观音的双眼,似乎也挂着一串泪珠儿。

父亲、母亲有些尴尬,先后找个借口,离开了拜佛间,各人去做各人该做的事。

竹喧知道,母亲不管怎样伤心,都不能挽救父亲的罪过,更不 能阻止父亲和她之外的女人们的风流快活。这条叫做中山街的马路,是信阳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街道中间最显赫的古玩店,就是竹家的产业。两边栉比鳞次的商铺,有花样繁多的生意,更有层出不穷的漂亮女人。有钱有名望的父亲,和什么样的好看女人都投缘。母亲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即使哭着,她也会把她原先计划的家务安排停当。父亲呢,则会惬意地躲进书房,若无其事,继续享受小柳阿姨沏泡的香茶。除了经营古玩,竹家还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茶商。信阳城西三十里出产信阳毛尖的五座山头,竹家占了两个。信阳城里林立的信阳毛尖茶叶店铺,竹家的每招牌门头形象别致,可谓鹤立鸡群。

小柳阿姨最擅长的,就是茶道。听说父亲以前经常带她,乘船沿着浉河,顺流漂入淮河,在淮河和京杭大运河相接处的淮安,南下江浙,品茗拜师,让她专门学习茶艺。

父亲竹颐嗜茶,远近闻名。只要在家,无论多忙,他都要在下午四点左右喝茶。今天无疑有些晚。这很不合父亲的习惯。可见,母亲已经和他吵闹了很大一会儿。要不,就是父亲和小柳阿姨在观音菩萨面前,表演得实在太久了,才会被母亲当场抓住。

不过,竹喧知道,父亲并不会在意。他会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很威严地招呼小柳阿姨去沏茶,把自己泡进毛尖茶的馥郁芬芳之中,把玩最新弄到手的古玩字画。

这位从私塾出来的儒学弟子,曾去过欧洲留学。回来后,参加过一阵子国民革命,却被革命同志出卖,从此心灰意冷,干脆回到温柔富贵的老家,接手祖辈传下来的家业,打理自己的古玩、茶叶生意。更多的时候,则是躲在他的茶香里,享受诗书。父亲说过,有豆腐,他就不吃青菜;有肉,他就不吃豆腐;有美女他就不吃肉;有好茶呢,他就什么都可以不吃。

这话当然不是讲给竹喧听的,竹喧当然也不明白茶怎么会比肉好。

那就让那个犯了错误的父亲去喝他的茶吧,竹喧才懒得管他。现在,少年竹喧很幸运地,独自拥有属于他自己和破碎的观音的空间。

天色暗下来,黄昏蹑手蹑脚地走了,夜幕悄悄地降临了。竹喧点燃了长明灯,关上了拜佛间的门。

在与世隔绝的拜佛间里,当和观音单独面对时,竹喧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分辨出原来完整的观音身上的任何一处碎片。也就是说,躺在地上的任何一块玉片、一粒玉碴,竹喧都能知道,它原来在观音的哪个部位,刚才,它从观音的哪个部位脱落。现在,少年竹喧要将这些碎片儿拾起来,重新粘贴到观音身上, 让观音恢复原来的美丽,恢复原来的完整。

竹喧认真地为观音拭去泪水,却感觉到,自己心中,正在淌血。竹喧并不是特别敏感的孩子,现在,却因为观音的美丽被世俗破坏, 伤心得透彻澄明。用什么来粘合这些碎片儿呢?竹喧在拜佛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粘合的东西也没找到。

他瞅见椅子上青花碗里残余的液体。他端起来呷了一口,苦、涩、黏、滞,说不出的怪味。这就是父亲常常用驴皮掺和一系列神秘东西熬制的胶汤吧?他放下了青花碗。

唉,用什么来粘合这些碎片儿呢?

他想起自己用唾沫,可以把红纸,粘在邻居家小女孩儿脸上。有些时候,他也会用唾沫黏合起破损的瓦片、自己用泥巴捏制的泥人。那么,唾沫可不可以把玉片粘住?

拜佛间里,什么也没有。他绝望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除了那怪味无可形容的驴皮胶汤,最终什么也找不到。他只好试着将自己的唾沫,轻轻地从舌尖送出来,抹到一粒玉碴上,粘贴到这粒玉渣原来的位置。

奇怪的是,他的唾沫还真的有很强的粘合作用。玉碴牢牢地和母体粘合,看不出一点曾经破碎的痕迹。他想,这玉石质地真好,是不是这样高贵美丽的玉片,就是需要唾沫来粘合?!

因为急于完成观音的修复工作,竹喧没有时间去惊奇。现在,竹喧不是跪在佛龛前,不是跪在观音的莲台下面,而是将美丽而冰冷的观音,搂在自己的怀里。

少年竹喧的怀抱,有多大呢?其实,观音盘坐在莲台上的高度, 几乎与七岁的竹喧的身高相同。但是,竹喧还是抱着受伤的观音, 把自己的体温,一度度传给观音。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舌头, 舐舔着破碎的玉片。玉的柔润,以温度呈现出来,通过舌尖,传递到心里。玉无味,纯净得像水。他的舌尖,比玉更温更软更敏锐。舌尖感受到玉的温度、湿度、锐度,甚至能感觉到玉肌肤一样细腻的纹理。他感觉到自己舌尖的湿润,那是唾液,似乎无味,又似乎有点甜。他用舌尖轻轻地舐舔着玉的伤口,用自己的唾沫,一片一片地,修复玉石观音。

后来,竹喧觉得嘴里异常干涩,一块儿玉片划伤了他的舌头。血流出来,有些腥,又有一些与唾液不一样的甜。竹喧试了一下,把黏稠的血,蘸在玉片上,粘在观音身上。结果,好像血的粘合性比唾沫更好。曾经支离破碎的玉片,在喝了血之后,十分亲密地和同伴们抱在一起,粘合得水乳交融,仿佛从来没有过隔阂。竹喧又惊又喜,手头、舌尖的活计,干的更欢。在闭合的拜佛间的世界里,竹喧忙得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母亲来找他。

母亲知道竹喧的想法。但是,她没有想到,竹喧居然把他的想法,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现实。

母亲十分惊讶于儿子的修补天赋。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外,任凭春风拂面。朗朗的月,从天的一边, 踱到另一边,月光沐浴着这一片豪宅里的一切。

母亲的身边,一粒蓓蕾耐不住寂寞,小心翼翼地从花苞里,探出美丽的脸。母亲静静地看着,一夜之间,开始衰老。母亲惊异地看到,她再也熟悉不过的这个小小喧儿,仿佛一个天使。儿子冷静地将一块块残破的玉石从地板上捡拾起来,稍加辨认,蘸上自己的唾沫,就复原到观音的身上。母亲知道,儿子的舌头明显比同龄的孩子宽厚,舌苔格外圆润鲜红,舌尖异常饱满,却又灵动活泛,仿佛一枝粗大、饱满的狼毫毛笔。母亲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更加感到儿子舌头的异常。

“我的儿子!”母亲心里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二天的黄昏,像家里一早出门觅食的老猫,到了时间,不动声色地回来了。猫的身后,暮色潮水一样,涌进院内。

少年竹喧终于将玉观音修复好。现在,美丽的观音恢复了原有的庄严、神秘。含嗔的微笑里,又有了因为洞悉人世间所有痛苦欢乐,而对人世间所有痛苦欢乐的漠然,对人世的怜悯。巨大的疲倦袭击过来,他伏在案头,进入梦乡。他依稀感觉父亲轻轻走来,又静静地离去;又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在身边荡漾。他实在睁不开眼, 脑子里,却弥漫着他们俩不同的味道。

母亲推门进来,发现自己膜拜的神,恢复了原有的神采。儿子竹喧,却额头枕着莲台,深陷梦乡。母亲从后面看他,仿佛他就睡在观音的怀里。

母亲在这一霎时,觉得自己就是那观音。因为自己的喧儿,平时也会这样躺在自己怀里。只不过,她没有莲台。她的脚下,会铺上厚实柔软的枕垫,确保喧儿舒适得劲儿。她呆呆地看着儿子依偎的观音,不自信地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神情恍惚。她不清楚,莲台上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自己;门边的自己,是不是观音。

那个血肉丰满、鼻息律动的小孩儿,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