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东禹,天宏五年。

冬月十八,为黄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破土。

邺州本就是京都繁华之地,逢吏部尚书谢府公子迎娶武卫将军孟府小姐,城内更是热闹层层,议论纷纷。

热闹的是,十里红妆相随,锣敲鼓打乐声不断。凡上前道喜送吉祥话的,还能拿到不少的喜钱。

那议论的,则是这位官居大理寺少卿的谢家公子,先室杭氏死了才过头七,就要迎新妇进门。

“杭氏出嫁那会儿,比起今日这排场,可真叫一个寒酸,原配还比不上个后妻,啧啧……”

“是原配又怎样,杭家孤儿寡母,统共的家当不过一间小医馆。孟小姐且不说有乡君的封号和整个将军府的底气,跟当今太后也是带着亲的,能随便嘛~”

“倒也是,可怜杭氏前日才入的土,要是知道有这景象,估摸着要气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哎呦诶~她倒是要有这个脸出来蹦跶才成,干出那等丑事,亏得谢家还将她厚葬,依我看,就该丢到乱葬岗任狼叼了去!”

“丑事?什么丑事?”一群妇人嗑着瓜子又凑紧了一些。

一番惊愕、一番鄙弃、一番揶揄,个个都变得心如明镜似的。

原来,杭氏虽是溺亡,却并非谢府所称失足落水。

众所周知,杭氏嫁到谢家两年有余却始终无所出。为此,谢夫人这月特意前往法恩寺行三七日净持斋戒,祈福求愿。

初九那晚,谢夫人梦见杭氏湿漉漉的站在井中,惴惴不安之下天明便启程回府。怎料这一回,竟目睹杭氏与府中的账房先生在床帐内颠鸾倒凤。

奸情败露,杭氏怕受活刑干脆自杀一死了之。

这死,还真应了谢夫人的梦,是投井的。

可怜谢夫人被气得当场晕死过去,之后更是卧病不起,连太医看了都束手无策。谢家只能请来道士,得了这冲喜的法子。

按东禹国制,夫为妻齐衰杖期应服丧一年,也断然没有姑娘愿意在这个时候嫁进谢家。还是孟小姐念及与杭氏曾经是闺中蜜友之情,为了保全杭氏的名声和帮她赎罪,请了太后赐婚。

“不是的!不是这样……”

一众议论当中,混杂着一道悲愤的女声。

女子桃李年华,一身素衣,眉似柳烟,眼如水杏,三尺青丝雾鬓云鬟。姣好的面容苍白异常,不见生机。

没人理会她,众人只道杭氏死得便宜,倘若活着,该是扒净衣服游街,再浸猪笼压石沉河。直到迎亲队伍走近,才散了一个个抄起嗓子来。

“真真是三生石上注良缘,恩爱夫妻彩线牵……”

“祝二位并蒂花开,早生贵子……”

声声都是道贺,句句都是恭喜。

女子眼见着有人从自己的身躯直接穿过,心下戚戚:“是啊,谁会大白天的听鬼话。”

她转身,目光撞上枣红高马上的绯衣男子后神色更是悲恸。

簪花披红,容貌清隽朗泽,顾盼之间尽显世家公子的高贵,正是新郎谢锦行。

谢锦行恰在看着她的方向,一双墨瞳中的众人却不存在她的身影。若是存在,定会认出那是他的亡妻,杭绾。

杭绾目光紧随他的身影而动,眼中渐渐染上怨愤。

“杭绾,当年你那个短命爹爹的死其实与谢家脱不了干系,能知晓自己一直尽心伺候的夫家其实是仇家,是不是死也死得瞑目了?哦哈哈哈……”

这是孟云姿要杀她时说的话,犹在耳边。

杭家世代行医,从不与人交恶,父亲更是曾对谢家有救命之恩,谢家何以要害死他?

杭绾不解,更是不甘,不过如今自己只余下一缕幽魂什么也做不了。

那日,她无意中听到孟云姿与人提及五年前的事,得知父亲杭渊坠马被踩死看似意外,其实是人为所致。

她向孟云姿问个究竟,却没料到往日亲如姊妹的人当即让人抓起她。不仅对她使出竹书夹身之刑让她痛不欲生,等她无力动弹时又将桑皮纸铺上她的口鼻,一层又一层……

她是活活被闷死的。

而今被编排成那样,也与谢家有关吗?

“谢锦行,倘若孟云姿所言是真,那你当初为何还要求娶于我?这两年多来又何以对我相敬如宾?”杭绾不由走向谢锦行。

才靠近,那枣红马不知怎么忽地嘶鸣扬蹄乱跑。

“大家小心!都速速避让……”谢锦行控制着马匆匆提醒,很快就随马没了人影。

马癫了,新郎“跑”了,上前道喜的人还受伤了。

只瞬间,所有的喜庆被冲散。

“这匹马通灵?”杭绾疑惑。

其实,她更疑惑的是自己这个堕于黑暗中的混沌之物,怎会魂息不散,今日更是无端有了清明的意识来到这里。

不及多想,街道尽头乍然出现一队人马。

玄甲军靴,步履整齐厚重,旗幡高举迎风猎猎之下,赤面绣着的金色“玄”字尤为惹目。

“是玄煞军班师回朝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杂乱的人群便忙避退左右,就连失了主张的迎亲队伍也不得不靠边让道。

玄煞军,何其神勇凶煞。

两年前首战于边陲,便仅凭五千骑兵击退西夷十万兵马。而后凡出征,所至之处摧朽拉枯,无不立下。

他们风刀霜剑,蹈汤赴火,东禹百姓无不对之敬畏。只不过,每每提及玄煞军的主帅,敬畏中却又难免夹杂着几分唏嘘。

今日,还有些古怪。

一队人马,却无人骑马,率先而行的还是一顶丧轿。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两侧有玄甲兵士一路撒着纸钱,不一会路上便白了一片。

这哪像是班师回朝,更似在出殡。

“难不成军中死了重要的人物?”杭绾揣测。

再看,未见那位煞王爷。是他薨了?可都说祸害遗千年……

杭绾没有再往下想,实在是觉得自己可笑的很。一个将自己蠢死的人,去操心别人死不死的做什么?又怎能忽略了害死自己的人?

正这么想着,忽有大风掠过,将她拂向花轿。

瞧瞧,这幽魂也有幽魂的轻便。

又着实怪异地很,不知什么时候花轿旁多出一个老道士。道士长得瘦骨嶙峋,目光却是炯炯。

是冲着她来的吗?

不然,为何他一直在看着她的方向,好像能瞧见她般?

为何他一摇起三清铃,她便头晕起来?

“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

道士念念有词,杭绾渐觉自己的意识也失了清明。

不知是幻觉还是错觉,她明明感觉不到周围所有人的存在,眼前却能看见一道别的身影出现。

那身影挺拔欣长,头戴白玉冠,身着一袭月白长袍,银丝勾勒的腾云祥纹从襟口蜿蜒至衣摆,随着他的走动,云纹炫目漾开似祥云流动。

就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身姿清绝,流风回雪。

分明这般清晰,那张脸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渐然,一切都变得混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