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寒风猎猎,刮得脸生疼。

就算是全副甲胄,披毛挂裘,也抵挡不住冷冽的空气。

离晏城不远了,他快马疾行,两个副将被甩在后面。

“将军,咱们歇会儿吧,马快要不行了!”许晋叫道。

路翼哪里听得进手下的呼喊,他的心中被一个消息塞得紧紧的——他的夫人温泊如要生产了。

算好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他心急如焚。好在战事顺利,他向下属做好部署,一刻也没耽搁,带着两个副将,星夜兼程,先赶回来了。

大兴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晨,霁枫将军路翼进宫,奏疏战事。捷报早先一天已经递到御案前,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知道他归家心切,留下两位副将详细奏述,便放他回去了。

他快马直奔位于新安坊的将军府。

一跨进门,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他一路乒乒乓乓,跑进东北角向阳的院子里。听说夫人近来喜欢在廊上散步,喜欢那里的花花草草被太阳照着。

丫鬟仆妇们进进出出,有的抬着木盆,有的提着热水,有的抱着被褥,忙里忙外。

一个丫鬟撞到他,慌忙下跪,叫道:“将军!”

正在忙乱的仆从们听到喊叫,纷纷停下,齐刷刷地跪下来。

“都起来吧。这些天辛苦你们了。夫人她,是不是已经生了?”

两个丫鬟却哭了起来,仆妇们也都低着头不说话。

路翼不及多想,几步跨来,便往卧房走。

两个仆妇拦住他,说:“将军还进去不得。”

“泊如,泊如!”他在门外叫喊着。

他的夫人温泊如没有应答。

“到底怎么了?”他抓住一个仆妇的胳膊,显出少见的骇人的样子。

那仆妇吓得说不出话,另一个仆妇见状,说:“夫人难产,昏过去了。”

他呆愣了片刻,方才松开手,一下子推门,进入卧房。

产婆背对着他,不客气地说:“这不是你一个大男人该来的地方。”

“我要她活着。”他说道。

“哼,这是女人的鬼门关,是死是活,我老婆子可做不了主。”产婆嘟囔道。她已经在这个屋子里呆了近十个时辰了,连口饭都没工夫吃。一遇上难产,她这个产婆也要熬掉半条命呢。

“我只要她活着”,路翼又一次说道,他的声音凄楚,近乎哀求。

产婆懒得搭理他。

这时,床榻上的温泊如睁开了眼睛。

他一步抢到了床前。妻子面色煞白,嘴唇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多一丝的力气说出话来。

他握住她汗湿的手,轻唤她的名字。

她望着他,眼里闪着泪。

“将军老爷!”产婆呼喝道。

路翼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喋喋:“你要保她性命无虞……要保她……保她……”

几个丫鬟和仆妇进去侍候着。她们在她口中塞进纱布,不一会儿,纱布就湿透了。

她尽可能让自己醒着,尽可能使出每一分力气,就这样,她仍然又短暂地昏过去两次。

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孩子总算出来了。

路翼在廊上踱来踱去,不住地张望。

他听到屋子里似乎有欢呼声,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啊——”

“啊啊!”

欢呼变成了惨叫。

还没来得及展露的欣喜一瞬间转为忧虑。

他冲进卧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有了儿子。

他失去了妻子。

路星眠从小和父亲一起生活。

听说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时就去世了。

别的孩子都有母亲,他却没有。对此,别人要么笑话他,要么怜悯他,而他毫不在意。

他说“我有爹爹呢”,一脸神气。

霁枫将军路翼,十分疼爱他的独子。昔时军务繁忙,他日夜歇宿在晏城以北的营中,十天半月也不回府。如今有了儿子,隔一天就要回来看看他。常常骑行半日,回来看儿子一眼,陪他吃顿饭,教他念几个字,就要赶回去。

有一回,营地降雪,他接连三日没有回家,这天任属下怎么劝慰,他仍冒着风雪,赶向家中。

城中的雪落得不厚,不像北郊,已是白茫茫一片。饶是如此,天也冷得割人耳朵。行人稀疏,街市清冷,家家户户闭门掩窗,这时,他远远看到了自家门口一团小小的身影。

是儿子啊。

是他的眠儿。

“公子,这雪大,天冷,将军今天肯定也回不来了,你快回屋去,冻坏了身子不得了哇。”管家伍东苦口相劝。

路星眠一声不吭,梗着脖子,抓着门边,怎么说也不肯走。

管家、仆人和侍卫都不敢硬拽他,只好陪着他站在冷风里。

他裹着一条小被子,骑在门槛上,歪着头,巴巴地望着巷口。

路翼鼻头发酸。

坐下的马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在寂静的风雪中,格外响亮。

“爹爹!”

路星眠一下子起身,小被子掉在门槛上,那小小的身子更加单薄了。

他跑过来,仰着头,看着路翼,眼里满是欣喜。

路翼伸手抱起他,让他骑在马背上,坐在自己前面。

这是父子二人的默契。

路星眠走路还不稳的时候,知道爹爹归家的日子,就嚷着让伍东带他到侧门候着。路翼回来,他奶声奶气地叫着“爹”“爹爹”,跌跌撞撞地跑来,小手张着,举得高高的。路翼也不下马,就把儿子一把抱起来,放到坐骑上。

这孩子打小喜欢亲近马,不知是受他这位将军的影响,还是路家原本传承的血液。最后,这变成了他们父子二人每次必要进行的一种仪式。

这次也一样,路星眠坐在前方,假装手里握着长剑,举起右手,挥舞着,叫道:“冲啊!”

路翼拉开自己的披风,紧紧地裹住儿子幼小的身躯,竭力为他遮挡风雪。

温泊如去世以后,路翼没有续弦。人在盛年,而家室空置,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独子身上。

人们都说,他给了儿子路星眠双份的爱。一份是身为父亲给的,一份是替亡妻给的。

那样的记忆,对少年路星眠而言,有些遥远,有些模糊。

眼下他跨着一匹马,不是在狼烟弥漫的战场上冲杀,却是在凤巢山山下崎岖的小道上簸行。

夕阳半落。山鹰盘旋而过,一阵风卷来,少年扬起头,随即又垂下来,踢了一脚马肚子。

他不是人人拥护的少将军,甚至没有人相信他还能奔赴沙场,披甲作战。自从两年前,父亲要他弃武从文,他一生的向往几乎就断绝了。

这两年,他眼里只有两件事,一是要考入武德院,靠自己的本事上战场,二是找出那个人,把他千刀万剐。

可天大地大,在大夏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底细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那个人也可能是渤国人,可能是南靖的,也可能在虎岛或者诸遥,也许根本就不在大夏。否则,他这两年来,跑了这么许多个地方,竟然连一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这次也一样,他南下到疠州,找到号称“尽知天下事”的灵蛇洞主人,仍旧一无所获。

“呀呀呀呀”,少年扬起剑鞘,胡挥乱扫,可怜山道旁的孤花野草,扑簌簌落了一路。

忽地,喀啦一声,好似大树给折断了。他收起剑鞘,听到声响从前方传来,便催马上前。

绿荫遍野,溪水潺潺,铃铛叮叮作响,一队人马从北而来,缓车慢行。

“爹爹,南方都是这么绿的树吗?”一个小女孩掀开轿帘,探出脑袋,满眼惊喜。

轿子里一个妇人搂着小女孩,一个男人握着她的手,听到小女孩问话,他笑着说:“哎哟,我的囡囡,长这么大,还没回过家,南方的树,比这还要绿,比这还要多。”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比这还绿啊?真的比这还要绿吗?爹爹是不是哄我?”

男人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鼻头,说:“爹爹不骗你。不信你回家自己瞧瞧去。”

做母亲的也遐想起来,倚在丈夫肩头,说:“我也要好好瞧瞧去,瞧瞧你们南方到底有多好。”

男人骄傲地说:“我保证你们到了南方,就再也不想回渤国了。”

一家三口在轿子里有说有笑,笑声洒了一路。前面开路的是两匹好马,后面一乘轿子,两辆大车,十几头驴马,前前后后二十多人,有卖力气的伙计,也有几个身负武艺的好手,走走停停,很是热闹。

突然,轿子停下了。

四周悄无声息。

男人跨出轿子,一看眼前的景象,吓得两腿一软:牲畜和人倒了一地。

遇上山贼了?他雇的镖客可是响当当的高手哇,怎么不声不响就没了命?他四下里张望,连个人影也没有。

离家行商这么多年,什么阵势没见过,可是这会儿,一股恶寒从他心底泛起,顾不上金银财货,赶快带上妻子女儿,逃命吧!

他连忙回身,却见妻子眼珠暴突,鲜血从嘴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的胸腹被切划开,一手捂着,一手遥遥指向他。

爬过一段长坡,越过一个转山口,眼看就到官道了,这时坐下一阵躁动。路星眠扯住缰绳,夹紧马腹,马儿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兀自嘶鸣。他拍了拍马,骏马前蹄腾起,几跃几收,总不肯向前。

没办法,他跃下马来,冲到路口,只见远处似乎有车队走近。定睛细看,那车队却是一动不动。

车队定定地盘踞在道路中央,不像是歇息。正疑惑间,一个身影缥缈而至,穿梭在车队中。

借着几处树枝和山石,他飞身疾行,然而眨眼间,那个穿梭的人影就没了踪迹。

他快步向前,发现人和畜生奄奄一息,在地上倒成一片。

一条白影从车轿中冲顶而出,一只大大的革囊悬在他腰间。他的手上正捧着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心。

鲜活又死寂的心脏。

又是他们。

又是这些可恨的夭人!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敢屠害人命?!

少年拔剑出鞘,闪身而上,一剑直刺那夭人后脑。

夭人急忙回身,银面甲被利剑划过,“噌”的一声,冒出一星火花。

路星眠一击不中,后撤一步,又跃至半空,双手握住剑柄,直剑劈斩。眼看剑刃便要落到那夭人头顶,忽然一道道紫电从他周身闪现,冷光刺目,夭力强悍,路星眠只觉虎口发麻,两手脱剑,瘦长的身躯被震出老远,摔在地上。

“呸!”他吐出一口混杂着血和尘土的唾沫,两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余光却瞥见一条长长的影子在向自己逼近。

他半趴着,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夭人逼过来了,那家伙手持长剑,故意在地上划过,嗤嗤的声响愈来愈近。

可恶,那是他掉落的剑。难道他路星眠,今日要死在自己的剑下?

剑尖抬了起来,就是现在,他腾地一下起身,直直地撞向夭人。这一下突袭来得又猛又快,待夭人反应过来,路星眠已挨在身前,砰砰两拳直击他腰间。

“蝼蚁之辈,不自量力。”银面甲下面吐出几个字,接着这夭人接连施放能气,紫色的电光将路星眠紧紧地笼罩住。路星眠仿佛掉进深潭,他竭力击打,竟连拳头都握不起来,丝毫使不上劲,渐渐地连呼吸也困难了。

他重重地被弹在地上,四肢动弹不了,脑袋好似要炸开了一般,嗡嗡的,意识却还很清醒。

夭人蹲下身来,目光透过银面甲,停在他脸上。

“你这种人,死了比活着有用。”说罢,他举起剑,朝着少年的胸膛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