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为了这一眼,我等了小半个世纪。

2006年五月。

叶林瑹半躺在摇椅上拿着芭蕉扇纳凉。眼睛半眯着,乌云遮住了星星。

五月的晚上,郎西城的夜。

静谧又富有魅力。

“阿婆!您的报纸。”穿着一身绿的快递员匆忙把报纸塞到叶林瑹手中。连忙蹬车,消失在她视线里。

“叫什么阿婆,说八百遍……”她接过报纸,眉头紧蹙。

“瑹,门口刚才有人找你,我让保安放进来了,见到没?”琴晓禾拎着大包小包的吃的,一看就是刚从超市回来。晓禾是林瑹当年在安市儒林报社认识的朋友,比林瑹大几岁,二十七八岁跟顾鑫结了婚,顾鑫肝癌去世以后,一直就住她对门,平日里就靠找林瑹读报消磨时光。尽管如此,看上去还是要比林瑹年轻不少。

没想到时光流转,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谁啊,咱城里治安还没好到认识我就能进来吧?”她打趣。

晓禾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道是旧友,却不提他姓名。

这是逆鳞,她不敢提。

“谁啊。”她心下了然,已经有了明朗的答案。

“哎,他去哪了?刚才还在呢!”

环顾左右而言他,只有亮着灯的值班室,和在此处纳凉聊天的叶林瑹琴晓禾。

“晓禾,我先回去了。”她起身掸了掸身上浮尘,拿起报纸就要走。

还没到九点,往日她不会这么早回去。

“你再等等!”晓禾扯住她。

你等了这么多年,为了谁,人人都知道。

“明天再聊吧,我困……”

林瑹的话刹时消了音,她只瞥见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

无言。

“陈老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帅啊!真没想到从主编成老板了!”

晓禾见两人都不说话,率先打破僵局。

“哪的话,还是做主编时自在。”

陈栖理颔首微笑,眼睛却自始至终盯着林瑹。林瑹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坐下,手中的芭蕉扇颤抖着。

他当然应该怀念那个时候,理所应当的是他。

“叶林瑹,你都有皱纹了。”他的声音没怎么变,似乎就连相貌都没怎么变,只是头发白了些。

是啊,当时的你也不会叫我叶林瑹。

陈栖理年岁大了,却依旧神采奕奕,一如当年那般硬朗帅气。岁月从不败美人,他虽不是“美人”也深谙这话不假。年过半百,眉眼间依旧有年少时的影子。

林瑹咳了几声。她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忽的站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涌出。

他忙上前拍她后背。

“别碰我!”她声音沙哑,“起开。”

她推开他,六十四岁的林瑹力气不比从前,不过是推了他一把,身子就有些打晃,旋即又坐了下来。

“你慢点,老毛病又犯了吧!大夫都说不能激动……”晓禾念叨她,喉炎常年累月的犯,这可怎么是好呢。

“咱城里的医院不行,没去市里的看看吗?”栖理不爽,声音也低了一些。

“你是大人物,这郎西城……咳……咳咳……装不下你。我们不一样,生活了大半辈子有感情。”

林瑹不看他,只是拿手帕捂住嘴止不住的咳嗽。

“林林……”

“叶林瑹。”

“是我对不住你。”他伸手想拉她,林瑹躲开了。

“陈老板,不打算解释点什么吗?”晓禾小心翼翼的暗示。

“一直住在这儿吗?这些年。”陈栖理不接话,自顾自说。

不然呢?她一直住在郎西城,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她都没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要说什么就直说吧,别兜圈子。明天一早民政局门口见,这点已经下班了。”林瑹闭眼坐在椅子上,冷冷的,报纸攥的皱巴巴的。

芭蕉扇掉在了地上。

陈栖理也不说话,拉来椅子坐在她面前,林瑹乜斜他一眼,笔直挺拔的西装穿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鼻头一酸,眼眶湿润不少。

他叹了口气,冲晓禾扯了扯嘴角,“禾姐,家里有酒和花生毛豆吗?”

她看了眼林瑹,“有,咋了?”

“喝两盅,我去保安室借张桌子,咱说说话。”

林瑹依旧没说话,依旧椅在那儿,不动。

晓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陈栖理,转头进楼去屋里厨房翻来酒与吃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若是这几十年你在……你不知道郎西城的夜有多美。

“禾姐,这杯我敬你,谢你照顾她这几十年。”

他斟满一杯。起身一饮而尽。

晓琴目瞪口呆。这先喝酒后吃东西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敬你。”他欲举杯,林瑹睁眼看他,却是空洞。

“你胃一向不好,这岁数自己有点谱。”她还是淡淡的,栖理听着却心漏半拍。

“若是在我家楼下出了什么事,谁说的清楚,前半生的事过去了,后半生别赖上我。以茶代酒吧。”她把酒同酒杯一起揽过来,递过去脚边一瓶开了盖仅剩半瓶的茶饮,顿了顿,“我没什么想要的,这岁数了都,只要咱们离……”

他忽就站的笔直,没接过饮料,伸手拿起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会跟你离婚。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回美国,要是不愿意,我接闺女走。”这酒真是上头,脸烧的辣红。

“她已经成年了。”林瑹语气又冷了十几度。“她愿意我不拦着。但是婚一定要离。三十多年了。你还要我再恨你一个三十年吗?”

陈栖理眼中浮上层雾,“你这么恨我,这么恨我。”他声音也已沙哑,“无妨无妨”霍地笑出了声,“你恨我,也不会离婚。不在乎下一个三十年了。”

“随你。”她站起身来,“别再来烦我就好。”林瑹背对着他,“禾姐,送他出去。”

“不必了。”他又重重叹口气。把扇子捡起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他走了吗?”林瑹的语气听不出感情。

“走了……今天还读报吗?”

晓禾不敢提他,如果说,说出口的是没有顾忌,那么对她来说,这是禁忌。

“不读了。我先回屋。好累啊今天。”

林瑹的眼睛退化的严重,只能借助镜片才能读字,平日无光,便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刚才,幽微的月光,不定的路灯,她清清楚楚看见了陈栖理。跨越了小半个世纪,算是等到了。

眼泪断线般流下。

“瑹!怎么了?”晓禾急从兜里翻出纸给她拭泪。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