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如果一个人童年时的正常欲望得不到满足,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会保持对这个欲望的饥渴。这在心理学上的补偿效应,或许也是我最终决定考中专的原因。

我出生在沂北县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爸爸是剧团的演员,妈妈在食品厂当工人。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在一岁多的时候做了手术,才勉强恢复了视力,但仍不及正常人。因为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姥姥家。

姥姥之前是小学老师,后因高血压离休在家,算是比较清闲,正好照顾我。姥爷是个文人,被称为“沂北一支笔”。所以他们在县文化馆有套房子。我正是在这种充满文化气息的环境中长大的。

在我七岁的时候,院里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但我因为视力原因,仍赋闲在家。看着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的身影,别提心里多羡慕了。但我却没有一点办法。

姥姥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借了学校的教材,在家里教我课程。她会把课本上的生字写在屋里的水泥地上,让我读写。因此,我的粉笔字练得相当出色。

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文化馆和剧团的家属院都要拆,姥姥就和妈妈合伙买了一个带五间瓦房的大院,住到了一起,我也理所当然地开始跟着爸妈生活。

当时在姥姥的悉心指导下,我的功课已经学到小学四年级。那时妹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爸爸就把她送进了一小。而我却像没娘的孩子,被扔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姥姥实在看不过眼,就托了熟人,好话说尽才把我送到了学校,在二年级做跟读生。

我深知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倍加努力,加上姥姥给我打的基础非常扎实,所以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是班里的前两名,还多次取得全县作文、常识、全能、数学等各类比赛第一名。每当学校开校会,颁奖环节一定有我的身影。看着台下无数羡慕的目光,听着他们发出的热烈掌声,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从三年级开始当班长,因为学习用功,处事公道,深得同学们的尊重。毕业很多年以后,有时在街上遇到同学,他们还会脱口叫出“班长”这个称呼。

所以选择考中专,是因为当时国家正在进行大学教育体制改革,全社会都流传大学四年要花一二十万的说法。妈妈是个非常会过日子的人,她一是心疼钱;二是觉得我眼睛不好,怕上高中比较辛苦,再把眼睛累坏了;三是我当时的年龄比同年级的学生略大,再上许多年学耽误结婚生子;四是上中专国家包分配,可以提前参加工作贴补家用。所以她竭力劝说让我考中专。姥姥也支持妈妈。爸爸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却是个没有立场的人,不愿说话。二姨和舅舅是坚决反对的,但最后因为惧怕妈妈脾气暴烈,也都缄默了。

我自己当时也有些犹豫,一是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能不能供得起我上四年大学,二是对高中那种四个星期才能休一天的生活也有些畏惧。三是从小到大,家里从不给我零花钱,我有太多的愿望,却都无法实现。所以最终,我同意了。

我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树,我平时爱坐在树下读书。初三那年,这位朝夕相伴,鉴定了我成长的伙伴似乎有了灵性,长得出奇的旺,石榴也结的又大又多。更出奇的是,石榴还没成熟,树上竟再次打起了骨朵,开花结出了第二轮果实。姥姥说万物皆有灵,这是树儿在给我加油呢。这个异象让我倍受鼓舞,不仅考出了优异的成绩,而且深感这次中专之行不同寻常。

1995年9月15日是开学报到的日子。舅舅一大早就找车接上我和爸爸直奔沂州市。可能注定不顺,我在放行李箱的时候就一头撞到了行李箱盖上,疼得咬牙。在过收费站的时候,驾驶员回头和我说话,由于制动不及,车子竟一头拱在了一辆大货车屁股上,整个车前脸都花了。舅舅怕到学校丢人,就把我和爸爸扔在了车站。当我们坐上学校接我们的大巴时,透过车窗,我看到阴蒙蒙的天空中,太阳像月亮一样黯淡无光。它的周围有一个大大的模糊的七彩的晕轮,像一个邪恶的符咒扣在我的头顶上。

校门向北,不大,上面用红色的行楷写着“沂州商业学校”几个字。走进大门是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有几十米,再里面才是办公楼、教学楼、图书馆、操场、餐厅、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最里面是教师家属院。如果从天上看,整个学校的形状就像一个大瓶子。

我和爸爸先按通知办了入学手续,领了脸盆、快餐杯等生活用品,然后去了宿舍。这是一间大屋,两边都是双层的架子床。每个床上都用红纸帖了名字,竟住了八个人。爸爸陪我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给我留了一百块钱生活费,就离开了。看着他上了公交车,我心里有种深深的孤独感。但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学校似乎什么都没准备好,我们也没课,就在教学楼三楼,一个挂着“95财会”牌子的教室里自习。期间班主任来过一次。她叫车玉,个子不高,戴个眼镜,说话的声音糯糯的,像个南方人。她给我们开了个班会,讲了讲纪律、生活等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就不见影了。

一天上午,我实在无聊,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下课了,大家都出去活动了,就慢悠悠地起身下楼。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到一阵仿佛机器轰鸣般的隆隆的巨响,随后就感觉脚下的办公楼猛烈地晃动了两下。我当时就纳闷啊,是不是谁家施工的推土机推到我们教学楼上了,真是的,没长眼睛吗?

我继续往外走,看到满楼道都是尘土,还有鞋子、围巾、纸片等各种各样的杂物,像刚搬过家后杂乱的屋子。这让我更加疑惑,难道学校被抢劫了,怎么乱成这样啊?看来中专的管理很混乱啊。

不知不觉到了一楼。远远地,就看见许多同学正站在楼前的操场上,像欢迎领导的礼仪队伍。很多人还冲我指指点点,大声地议论着。

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声:“快看,快看,又下来一个,又下来一个!”

一个声音很粗的男声:“这小子胆挺肥啊。”

一个声音有点尖的男声:“天啊,脚步还挺从容。”

那个声音有点沙哑的男声:“弟兄们,我想起一个成语,闲庭信步。”

顿时,他们的声音被一阵哄笑声淹没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像领导人走下飞机云梯一样,在万人瞩目中慢慢走下楼梯。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豪迈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当我快走到教学楼门口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叫好声和嘻笑声。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莫名其妙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惊异,好奇,同情,怜悯,猜疑和崇拜等各种表情,让我莫名其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快步朝人群走去,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一个穿着白色素花长裙,梳着马尾的女孩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个头很高,足有一米七多。因为和她站对面的时候,我总感觉她比我高。她皮肤雪白,瓜子脸,五官很精致,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如两潭秋水,正痴痴地盯着我,露出一口碎白牙,映着红色的嘴唇,很好看。

当时,我迅速脑补出英雄驾着七彩祥云,迎娶心仪姑娘的画面,也禁不住笑了。

“金泉,真的是你吗?”那个女孩儿停下脚步,说话了,声音脆得像三月的竹笛,充满了惊喜。

这恰好跟我脑海里的画面吻合,于是,我懵懵懂懂地就回了句:“是我。我回来接你了。”

她脸一红,愣住了:“你认识我?”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窘迫得不知所措。台词不是这样的啊。

她顿了一下,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又笑了:“我是英姿,英姿飒爽的英姿。沂北二中的。你不也是二中的吗?”

“是啊。我是二中92级的。”看来是遇见老乡了。可我苦苦思索,仍然一无所获。

“我是91级的,在校会和学校的晚会上见过你。”她伸出了纤纤玉手。

“原来是学姐啊。幸会幸会。”我连忙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她的手很软,像一团棉花。

“你叫我英子就行。”她的大眼睛眨了一下,好像会说话。

“行。那我就叫你英子姐吧。”我连忙答应。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你成绩这么好,怎么会考中专的?”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仍然轻轻地笑着,声音很低。

我的脸更热了,后背像炸痱子一样。太难堪了,抓着人家的手,竟不知道放开了。而且,她的这个问题也让我很难回答。以我的成绩,确实考高中会有更好的发展。但总不能说是为了早点有零花钱用吧。于是,我脑子一热,随口应付了一句:“不就是为了能早点谈恋爱吗?”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么直白。”她直接笑弯了腰。

“这些人什么情况,为什么像看猴子一样盯着我?”我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她又愣了,吃惊地看了我足足五秒钟,这才拉着长音小声说:“你不知道啊,刚才,地——震——了!”

“啊?!!!”我一声惊呼,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一阵酥麻,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些画面再次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了,正悄无声息的瑟瑟发抖。我怕丢人,想悄悄控制一下,但几番努力仍然无济于事。

这时,几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又说话了。他个子不高,一米六多点,还有点驼背,头发竖着,浓眉大眼,微胖,像个陀螺:“你谁啊,跟我们大嫂聊这么久?”

“罗辉,谁是你大嫂。滚一边去。”英姿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瞪了起来。样子却一点也不凶,在我看来还很可爱。

“陀螺,别乱说话,你看你把大嫂气得,大哥会心疼的。”那个声音有点粗的男生立即补了一刀。他长得又黑又胖,像个黑铁塔。

“黑子,你到底跟谁一头的?”陀螺不愿意了。

“我当然跟大哥一头啊?”黑子嘿嘿笑着。

“金泉,咱们走,别理他们。神经病!”说着,英子拉起我的手就往旁边走。

“英子,这谁啊?”那个声音有点尖的男生拦住我们,不阴不阳地笑着。他有一米八多,长得很壮实,一笑起来,就露出两颗亮晶晶的大门牙。

“你管得着吗?”英子不为所动,“假牙,你让开,否则我告诉团委杨书记去。”

“你们绿地文学社归团委管,但我们学生会归学生科管。你找杨书记吓唬谁啊?就算那老头真的来了,我也不怕。”假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学生会现在这么霸道了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他偏分着头发,皮肤很白,长得很俊朗,背着手,板着脸,正盯着我们。

“对不起,杨书记,我们闹着玩的。”假牙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双手合十向杨书记不停地作揖道歉。

其它两个男生也随声附和。

真是变脸翻书还快啊,我都有点佩服他们了。

“杨书记,这是我的老乡,95级的新生金泉。你不知道,刚才大家都乱成一锅粥了,只有金泉从容不迫,刚刚才慢慢下楼。单是这份临危不乱的胆量,就称得起咱们学校的孤胆英雄。”英子立即拉着我迎了上去,显然和这个杨书记很熟。

我实在不敢承这份赞誉,刚想解释一下,杨书记说话了:“是吗,这倒是好事啊,正好可以在校报上报导一下,做个引导。英子,这事就由你负责吧。”

“我做当然没问题。但杨书记,其实有个更好的人选,他肯定能比我做得更好。”英子调皮地笑了。

“哦?”杨书记疑惑地看着英子,愣了,似乎不明白她到底要干啥。

“就是这个当事人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以现身说法啊?”英子笑着,像个揭晓了答案的智慧老人,“杨书记,其实金泉的文笔特别好。是我们沂北县的大才子。我上初三的时候,我们语文老师还拿着他参赛的作文在我们班读过呢。写得可好了。而且,他的成绩也一直在我们学校名列前茅,还在县里组织的许多比赛中拿过冠军呢。”

“是吗,那太好了。看来咱们绿地文学社又要锦上添花了。”杨书记笑了起来,声音很爽朗,并向我伸出了手。

“杨书记你好,我叫金泉。”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很有力量。

我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却没有一点办法。

“欢迎来到沂北商业学校。”他说了句场面话。

“杨书记,其实他不光作文好,学习成绩好,唱歌还特别好听,跟原唱似的。”英子继续帮我吹嘘着。

“好啊。那就即兴来一个吧。”杨书记看着我,笑得更开心了。

我愣了一下,感觉有点突兀。正不知道如何回应,英子已经冲着人群吆喝起来:“同学们,你们想听歌吗?”

“想。”有些同学回应她,但更多的是笑声。

“也没有掌声啊。”我看了杨书记和英子一眼,又看了看人群。

可能是遗传基因的原因。我嗓子很好,而且从不怯场,有点人来疯。但我一般不会主动表现,喜欢“千呼万唤始出来,尤掩瑟琶半遮面”的感觉。

“掌声中哪里?”英子确实会搞气氛。

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还伴着笑声和小声的议论。

“他真要唱啊。”

“唱什么啊?”

“别说话,看看吧。”

……

“好。感谢杨书记抬爱,感谢大家热情的掌声。那我就给大家唱个《涛声依旧》吧。”

于是,我学着毛宁的声调,大声唱了起来。人群在英子的带动下,给我拍着节拍。虽然是在操场上,却有了点演唱会的感觉。

一曲结束,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或许是我唱得好,或许是大家当着杨书记的面,给面子吧。但我从英子的眼睛里,却看到了熠熠生辉的光。那光就像三月的春风,把我的心都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