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王八东西,别打歪主意
清平二十二年,京城。
暴风骤雨夜,闪电划过,雕廊画栋的永昌伯府,宛如一只沉默的巨兽。
西跨院厢房内,两个身影撕扯,不断有咒骂声传出,又被惊天雷声淹没。
身着湖绿缂丝长衫的男子,紧紧环抱一团红光熠熠的宝石头面,和他拉扯在一起的女子分毫不让,女子虽力气不如他,却死死抓着宝石头面,无论如何也不放开。
萧纪气得横眉竖眼,骂骂咧咧,“臭娘们,敢跟爷抢!不自量力!”
赵萱被萧纪踹得一个踉跄,后退两步,斜靠到紫檀木雕花圆桌,勉强站稳了身子。
她身着洗得发白的天青色短衫,蓝底撒花百褶裙,不着钗环,只在右襟的云母纽扣上坠着一只小巧的莲花含苞状的金三事儿。
她咬着唇,心中一酸,萧纪手中的嫁妆头面是她仅剩的,也是亡母遗物,她特地埋在旧箱笼里,不成想还是被他寻到。
就在萧纪面露不耐时,赵萱急道:“你再等我三日,三日后,等把正在赶工的秀屏交到绣……”
“啪!”
一记响亮的掌掴声!
耳中风吼雷鸣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火辣辣,赵萱喘着粗气趴到桌上。雕花圆桌上,覆着绣到一半的富贵芙蓉绣屏,花团锦簇,艳丽的刺目,角落里未及拾掇的针线、剪刀杂乱摊放。
“想拿绣品换头面?”萧纪冷笑,“你人是我萧家的,绣品本就是咱家的,头面嫁妆当然也是,蠢妇!”
身后男人的辱骂数年如一日,自从赵家落魄后,他就成了吸血鬼,蚕食自己的嫁妆甚至拳脚相向。
一股恼恨直冲头顶,她咬着银牙,瞪向兀自骂得起劲的男人。
女人黑洞般的眼中恨意灼人,萧纪愣了一下,厌恶之色更甚,抬脚就踢在她小腿肚上,啐了一口,“贱货!”
“你这个不贞不洁的村妇!要不是跟了我,你还在庄子里挖草,给你天大的脸面来伯府,竟还藏私!吃里扒外的东西,祸害!害了赵家又来害伯府,丧门星……”
赵萱自问没有半分对不起伯府,竟被夫君轻贱至此,难道只因那子虚乌有的名声丑闻?又或因我赵家败落?
她下意识地攥紧斜襟上小巧的金三事儿,脊背剧烈颤抖。
“混蛋!”
赵萱恶狠狠地骂出了声。
萧纪却气极,瞪圆了眼,“呵,你长脸了啊,还敢骂我!”话音未落地又是一脚猛踹。直踹得赵萱和桌子凳子一起移位,桌上的零零散散也滚落一地,嘭嘭嗙嗙一阵乱响。
房门口守着的红衫丫鬟,面色犹豫,手中帕子绞了几番,一个跺脚就要往里冲,却被对面的黄衫丫鬟拽住。
“哎呦,新来的,你要死啊!”黄衫丫头眼神示意主屋方向,声音压得极低。
闻言红衫丫头缩了脖子,也怯怯地看向雨幕那头的主屋。
虽然隔着天井和暴雨,她也能清晰看到一个丰腴老妇正叉腰瞪她,正是府中那位当家的罗老夫人。
是了,二老爷这样闹二奶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老夫人却极力纵容。
她们都偷偷议论,伯府早就是个空架子了,前些年还能靠着二奶奶的嫁妆度日,可二奶奶娘家已破落,当家人怕不是谋划着要娶个新奶奶回来。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竟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怜悯,二奶奶过得比她们这些贱婢都不如。
这时,二奶奶赵萱脚上吃痛,半跪在地,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痛地,胸前坠着的莲花金三事儿一颤一颤。
视线落在地上的绣剪,她眼里的恨意如暴风般裹挟上来。苟延残喘至今,竟然连阿娘的遗物都保不住,她恨萧纪更恨自己!曾明媚张扬的赵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任人欺侮的怂货了?
她抓起剪刀就要站起来。
“贱人,装什么死……”
萧纪的骂声戛然而止,她眼里狠厉怎么回事,还怪骇人。
不过马上,他又轻蔑无情地再次抬脚,这一次,他要朝女人的胸腹要害去。
说时迟那时快,赵萱竟不避不让直接飞扑了上来。
“嘭!”
“啊,你!?”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男人惊呼声响起。
赵萱被男人一记猛踹,几乎凌空飞撞到百宝格上。当即一只极大的描金白玉瓷瓶当头砸下来,不偏不倚,正中头顶。
伴随着温热的触感和刺鼻的血腥味,赵萱眼睫轻颤,只觉得视线慢慢模糊。
她极力要看清萧纪的模样,但眼皮似有千斤重,朦胧中看见鲜血弥漫的绿袍,像一个脏兮兮的破布袋子耷拉在地上,而萧纪的脸上,惊惧痛苦愤怒各种神情精彩极了。
赵萱轻轻勾起苍白唇角,她的准头向来很好!
莲花金三事儿掉落在地,里面的物件散落出来,一枚枚细长的金针骤然摊开,如同开出了一朵金色的七星花。
……
清平十年六月十九,京城郊外,日夕时分。
大觉山背阴面的山坳里,有一处洞穴,深有三丈,里面长满了长及人膝盖的杂草。
洞口大剌剌地坐着两个黑衣短打男子,其中一人生着一对细长眉,正喜滋滋地举着一对晶莹清透的春带彩玉镯,借着月光打量。
“啧啧,这小娘子什么人家,这镯子忒透亮!”细眉男一边感叹一边换个方向继续端详。
他上首的黑衣男子脸部轮廓与他相像,只眼角长了一颗指甲盖大的黑疣,凭白添了几分凶狠。闻言瞥了他一眼,训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是,是。”
细眉男从善如流,仔细收了镯子,连着怀里地几样女式钗环放到一起,不厌其烦地又清点第一百零一遍,“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
“够了!”黒疣男忍无可忍低吼一声。
“蠢货,你是有多蠢!”劈手把他怀里地五样物什夺了过来,把两个镯子并一个玉玦丢给他。
细眉男还保持着“二”的口型,瞟着大哥裹起剩下的一对南珠耳坠和一根素银钗、一只香囊揣进了怀里,才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包起怀里的玉器。
我这才是值钱货啊。
他心满意足,掏出一块炊饼递给的黑疣男,“此次多谢大哥带我出来干活。”
“臭小子,咱兄弟几个就你最没出息了。”黑疣男接过炊饼啃了一大口。“我不搭你一把,就怕赶明儿你把咱老娘都要卖了。”
“大哥教训的是,等这桩生意了结,我就踏踏实实做个小买卖,定能让咱老娘吃香喝辣!”细眉男子脸皮极厚,哪怕被大哥教训也能好言相哄。
见黑疣男兀自啃着炊饼不理他,细眉男又双手隔着布料好好感受了一番怀里的鼓囊囊,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洞里。
月光透过斜开的洞口洒在少女身上,她被缚住了双手和双脚,蜷着身体卧在杂草中。
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在做一场噩梦。
忽然,她的睫毛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赵萱醒了。
“这是?”
她的眼前有短暂的模糊,只能看见朦胧的光亮处,两个黑色背影,还有当空的圆月。
蝉鸣聒噪,杂草戳到脸上痒痒的。
她竟然躺在山洞里?!
动了动麻木的手脚,这才发现脚上和手上绑着绳索,再看自己的衣着,赵萱不禁蹙眉。
她怎么穿成这样了?玫瑰红滚金丝云锦小袄,浅蓝折枝撒花月华裙,这身衣服是她少女时期爱穿的款式,自她嫁为人妇后,就再也没有打扮成这样了。
环顾四周,洞内是齐膝高的杂草,洞外山色连绵,从山形来看,这是在大觉山中罢。
她对大觉山是很熟悉的,庄子里的六年里,她就常常来这里采摘草药。
可是,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刚刚不还是在伯府里,被萧纪那个王八蛋欺负吗?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肋骨断裂的钝痛,口鼻中腥红液体的温热触感。
她一紧张就下意识地想抬手抓衣襟,才突然意识到,右襟上并没有那个又救命又安心的金三事儿。
这时,洞口有声音传来。
“大哥,等到了寅时把小娘子送到福满阁门口就可以交差了?”
如静湖中落入石子。
赵萱蹙起眉头,福满阁?
福满阁是京城有名的酒楼,而她在十二岁时,曾衣衫不整地昏睡在福满阁的台阶上。
当年她昏睡在酒楼门口,楼里伙计清晨开门迎客,发现自己歪在门槛上,可吓了一跳。
一个官家小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大清早地在台阶上倚着,这情形在大奕朝建国一百三十载以来都不曾有吧。
之后,她气死了祖父,被迫到自己药庄里侍弄药材,再后来被一纸婚书被送入伯府,开启了任人欺侮的六年。
数年来,她无数次回想,她人生转折点就在福满阁醒来的那个早上,就是寅时。
赵萱不禁心下猛地一颤。
这是她名节被毁的那个晚上?!
她回来了!
“自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洞口响起。
“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嘿嘿,虽然年纪小了点,瞧着却比春花楼的丽娘还可人疼,要不,要不咱就?嘿,反正也是……”轻快的男声掩饰不住猥琐。
男人的意图显而易见。
赵萱心中微寒,眉心紧锁,她回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和当年不同的是她这次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现在她是清醒的。
名节的耻辱,赵家的破败,夫家的欺侮……或许都可以挽回?
赵萱蹙眉盯着手腕上的绳索。
那么,现在该怎么脱困?
“王八东西,别打歪主意。”
低喝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