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之死
黑旗插满了十里地,今天薛家的小姐要去死。
【好可怜,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百姓们窃窃私语。丧礼乐队发出苦闷的哀鸣,棺木沉重地掠过大街,连乌鸦瞧了这动静都自觉地绕道而飞。
这是[神召]的仪式——惠国人信神,旧贵族以神使自居,每当家中有男主人去世,女主人将与其同葬。
话虽如此,可这次的薛家小姐薛师师是城里有名的才女,刚嫁到城主府中不过数月而已,人群中难免有叹息。
吝追就挤在这人群之中,嘴里叼了片薄荷叶,摇头晃脑漫不经心,见这阵仗如此之大,不禁暗道一声:【惠国人真蠢,哪里来的神明。】
不过他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以免被惠国的信众们扒了皮。
【臭小子,别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见吝追一副凑热闹的样子,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走走走,赶紧的!今晚支起锅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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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晨放弃了大声呼喊,放缓了呼吸。她知道用不了多久,棺木里的空气就会耗尽,到时自己会绝望地使出浑身解数,用脚踢用手拍,最后用上指甲板,在棺盖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像小时候姆妈讲的那些恐怖故事一样,成为一个红衣怨魂。
想到这里,她哭了起来,但是因为棺材里空间太小,她难以抹泪,只能任凭着眼泪十分恶心的往下淌。她原本只是薛府的一个小丫鬟,任劳任怨跑了六年腿也不见提升,最后却因为身材和薛小姐有几分相似,被作为陪嫁丫鬟成为了小姐的亲信。
林清晨将翻了五倍的月奉寄回家中,对薛小姐感恩戴德。现在想想,怕是薛小姐早在要与那位体弱多病的少城主结为姻亲时,便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想到薛小姐一脸感动地握着自己的手,两人相顾无言,一副主仆情深的好景象,她就一阵懊恼——【去他娘的狗屁!】
她早就后悔了,从少城主死后的那个夜晚,在薛小姐下达给她更像是命令的请求后,她就开始寻找一切可以活下来的方法。
只不过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贱民,在这样的世道活过这些年岁已然是神明恩赐。薛家主派家丁把守着她的房门,薛小姐再也没来过。陪葬的日子步步紧逼,她束手无策,最终才明白了任凭自己哭喊都是徒劳。
自己唯一能够做出的挣扎,只是悄悄倒掉了薛府赏下的毒药,吃了平日里助眠的百草丹十倍的量,昏死着躺进了棺木之中。
【神明保佑。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您让我投胎做大小姐。】
林清晨闭上眼睛,感受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等待着死亡那刻真正的黑暗。
但是那始终没有来临。
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半炷香。一丝光线忽地从缝隙中透过,然后逐步的溢满狭小的棺木,林清晨心脏砰砰直跳,眼周一阵刺痛。
【我这是已经到了死后的世界吗,好像死去也不是那么痛苦啊。】
她心里想着,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臂,抬起遮住自己不适应光照的眼睛。
【好亮啊。】透过手指的缝隙,她看见一张清秀的脸。
【妈呀!庆哥!】随着一声叫喊,那张清秀的脸扭曲起来,猛地倒向一边。【有活粽子!】
林清晨看见他把手里的火把甩了出去,不远处传来许多男人的声音,似乎是脏话和谩骂。
条件反射下,她缓缓直起僵硬的身子,想制止他们的聒噪。
【吝追你个小雏儿!瞎碰碰啥!哪个准你去开馆翻粽子的......】庆骂骂咧咧地朝棺木走来,却瞧见棺材中挺坐起一个红衣女子,他立马住了嘴,还向后倒退了几步。
其他男人见状也开始惊慌,全然不顾火把工具掉落在地。
林清晨眼前从模糊到清晰,抬起脑袋便看见地上散落着的各种工具——蛇皮口袋洛阳铲,铁杆铁锤铁凿子。不远处的阶梯旁,还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口。
【别吵......】她终于憋出了两个字,却因为太久没喝水,声音像鬼一样。
土夫子们惊声尖叫。
【什么啊?干嘛呢?哪儿啊这?】她迷迷糊糊地问。
【这是你的墓,姑奶奶。】一旁的少年的脸色很难看。
林清晨眯着眼睛点点头,环视四周,发现和自己在图纸上见过的墓室确实一样。
【按理说我应该在这里窒息而死的啊。】她暗道。
长明灯的幽暗的光线柔和的照在一旁死去男主人的棺木上。林清晨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吝追:【这不是我的墓,我不是薛小姐。】
话音刚落,男人们又发出发出吵闹的呼喊声,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林清晨的诈尸。
她顺着他们惊恐的目光看去,只见刚刚混乱中被丢出去的火把,好巧不巧的砸落在陪葬的布匹之上。
丘北西城是边境小城,以其纺织业为生,想当然的陪葬品也少不了各式绫罗绸缎。
而此时这间主墓室被翻得七七八八,各式布匹散落在地,小小的火把一经点燃,火焰烧得迅速,肉眼可见地蔓延着。
吝追手足无措地望向一旁的庆。
他狠瞪了吝追一眼,无奈地大吼一声:【兄弟们!撤!】接着率先跑向不远处的洞口,一头扎了进去。
其他男人面面相觑,每人扛起一个蛇皮口袋紧随其后。吝追见状,也踌躇着向洞口跑去。
上半身已入了洞,末了,他才想起什么,又抽出身子,回头看向那墓室主位。
只瞧见那红衣女子此时正以飞快的速度从棺材中翻出。
林清晨头脑虽还没有完全的清醒,但才刚脱离那令人窒息的棺材,又被火焰团团包围呛得难以呼吸。
此刻她的求生意识忽地比这火焰燃得还要旺盛,牵扯着她的身体越过眼前一小团一小团燃烧的布匹,朝洞口飞奔而去。
林清晨把呆滞的吝追一把塞进洞口,吝追只好在这狭小的通道中艰难地调整出一个便于爬行的姿势,吞吞吐吐道【薛...薛小......】
【我不是薛小姐。】林清晨打断了他,接着又恶狠狠地拍了拍他还出露在洞外的腿,示意他爬快一点。
吝追终于整个爬进洞中,林清晨也跟着爬了进来。她不知道这个洞通往哪里,也不知道这伙人是做什么的。但她要离开这里。
她想,也许她还活着,并且还能活下去。
狭小的通道只恰好容得下成年男子。其余人在道上摸爬滚打了多年,身体素质较好,早已登上了地面,而吝追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爬得吃力。
林清晨倒还好,女孩身形小些,常年做粗活也有些气力,不至于施展不开身子,因而她时不时地拍拍吝追的脚跟催促他。
这个道路会有尽头吗,她害怕地边爬边想。
终于有一丝光亮透进了通道,但前方人却突然停下了爬行的动作。
林清晨紧张了起来,她赶紧抓住吝追的小腿,哑声道【怎么了?】
吝追咬了咬牙,声音发颤【你刚刚说......你不是薛小姐。但我猜,你还是暂时做薛小姐比较好。】
林清晨没回答。
他也不多说,只叹了一口气,一边接着往上爬,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地面上传来的骂声:【哪个认得眼!怎么寻了这等墓!】
【喂!先别说这个...你们刚刚瞧见那粽子没,那双吊梢眼真瘆人,好像还瞪了我一眼!我得回去拜拜神喽!】
【哟,来了惠国就把自己当惠国人了?还拜神......】
话音刚落,吝追爬上了上来,脚刚沾地,便在洞口直勾勾挨了庆一拳,叫他险些站不稳。
【废物,你真是废物!哪个准你开馆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男人嫌弃地在自己脏兮兮的粗布衣上擦拭着那只打了吝追的手,剩下的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指着他,吐沫星子横飞,【你是想把兄弟们都烧死在这破墓里吗?还给老子好死不死的丢那火把!弟兄们该认眼的认眼,该放风的放风,哪个不比你有事做?这下什劳子值钱物件都没拿到!臭小子!有你的!真有你的!】
吝追唯唯诺诺地低下头,沉默地听着四周兄弟们的奚落和埋怨。
而林清晨这时正一只手搭在地面,艰难地往洞外爬。
吝追暼见她那厚重的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伸手拉了她一把。
男人们见到林清晨,安静了片刻。
【他姥姥的,怎么还把粽子领上来了?】不知是谁气呼呼地冒出一句,【你他妈有那么缺女人么!】
四周响起一阵窃笑。
吝追将这声音当作耳旁风,只专注地看向庆,眼神却是拘拘儒儒:【这...这可是薛小姐啊...庆哥,这可值钱了庆哥...】
【别叫庆哥,我没你这种兄弟。】庆白了吝追一眼,紧接着开始打量起林清晨——确实看起来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晦气的粽子。
而此时,林清晨才刚摇摇晃晃地站上地面,迫切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中雀跃:自己居然活下来了!
【神明保佑!下辈子不做大小姐也行!】
不过她显然高兴得太早了——环视四周,瞧见那月光穿过高树,她反应过来,这正是城郊外的贵族陵园。
再看这一伙人数量不过七八,正清点着那蛇皮口袋里的物件。他们个个脸上带伤,神情疲惫,面色发黄。
其实都不过青年年纪,但咋一看还不如薛府的老管家有精气神。只有那个和她一路爬上来的倒霉少年还好点,身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她从小爱听说书,尤其是江湖轶事,眼前的这伙人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土夫子,俗称臭盗墓的——那么刚刚她爬出来的那就是个盗洞了。
看来自己是才逃出生天,又掉入贼窝。
还不待她在心中伤春悲秋,盗墓贼之首庆老大已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个来回。
【这是薛家那个婆娘?】他轻蔑地问。
林清晨紧捏自己的衣摆,这身衣服是陪葬服,是以贵族的规格制造的,佩戴着的首饰也价值千金。
她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想了想吝追说过的话,咬牙答道【是…吾乃丘北西城薛师师。】
【吾…吾原本是要饮了那一气凝,与吾那亡夫共赴天宫。但…吾心有不甘,这世间路仍未走遍,这尘世之道尚未领悟。吾又何来颜面见神明。于是…吾…】林清晨拼命地回忆着薛小姐那文绉绉的语调,显然是东拼西凑般蹩脚。
但也所幸,这并不是一伙有文化的土夫子。
【行了行了!臭婆娘别给我整这有的没的!不过是个被丢来陪葬的小姐,能他妈的值几个钱?】庆挥挥手打断了林清晨,怒目而视。
林清晨无措地看向吝追。
吝追感受到她求助的目光,立马反应过来,巴巴地凑上前去【庆哥,不是的…这…】
【喊哥套近乎?我可不想认你这种没用的兄弟!】
【好…老大,庆老大你听我说。】吝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刚刚我往上爬的时候,已经盘问过这婆娘——假死把戏罢了,薛府正准备差人来接哩!但这不,咱们在这陵墓四周撒了迷雾散,这才给他截胡了吗?】
说罢,他悄悄给林清晨使了个眼色。
林清晨心领神会:【是,是是是。吾乃是家中独女!你们,你们想要多少银子都有!那区区的陪葬品算…算得了什么!】
【再说那墓内并无稀罕之物。】说着,她摘下左手佩戴的錾花百鹤玉手镯,她记得给她装殓的管家说这是薛府早年与番外交易所得。【整个墓穴的陪葬品都还抵不过吾这极品玉镯。】
那庆老大听言,一把夺过那玉镯,定神一看,白玉无暇,果然不是寻常之物。
他咳嗽一声,将玉镯塞入自己的内衬口袋,接着转头看向吝追:【给老子盯着她。要是让她逃了,你小子就等死吧。】
【是…是是是。】吝追忙应答,紧接着寻过绳索,将林清晨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
待其余男人们将蛇皮袋捆好,庆老大一声令下,这支小队伍便齐齐朝着茂密的丛林处驶去。
吝追则负责拽住绳索的前端,拖着林清晨走在队伍的最后方。
【你们是盗墓的?】已走了半程路,林清晨才鼓起勇气,打破了她和吝追之间诡异的安静,低声求证。
【嗯...】吝追不敢回头同她说话,生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
【但我真的不是薛小姐,我就是个替死丫鬟。】
【我知道。薛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是你这副德行。】吝追手上拉着绳索的力道明显轻了些,【但要不这么说,你可就没价值了。】
【一个女孩,指不定会怎样。强了、杀了、强了以后杀了、杀了以后强了...都有可能。】
林清晨听言,这才开始感到害怕——要真如此,还不如死在贵族陵里呢。
【所以你就骗他们我是薛家大小姐?这是在帮我吗?】
【算是吧。】少年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我叫吝追,你呢?】
她微微一愣,想问他什么,却没问出口
【我……林清晨。】少女笑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