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正延元年,时值仲春,南边的柳树虽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儿,但身上的袄子却还得厚厚的捂着,出了门儿手还是冻的人伸不出袖子,且越往北边就越发的冷了。

宽阔的嘉陵江上,只见一艘油光水滑的乌漆大船正不快不慢的平稳的行驶着。这船虽非官船,但你打眼一看就能知道这船里边的人必定非富即贵。不错,这船上载的正是苏州知府许廷山的嫡长女许清如,这艘船也不往别处去,正是要北上京城。

此时,大船二层的大门里传出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那乌漆大门从里边儿打开,探出来一个身穿红衫的高挑姑娘,这姑娘年约十四五岁,容长脸儿白皮肤狭长眼儿,看起来颇有些冷峭精明,但因年龄小又带些稚气,只见她向着西边儿的小厢房掐着腰脆声喊道:“小春儿,让你去泡杯茶怎生这半天不回,你这是去采茶了不成?”

“哎,这就来了,绮云姐姐。”只听一个小丫头脆脆的应声,只闻声不见人,却丝毫听不出慌乱,不一会就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留着齐刘海的圆眼睛圆脸的十来岁小丫头端着茶盘稳稳当当的走过来,嘴里不闲道:“让姑娘久等了是春儿的不是,不过这水必得现烧、火候得对泡出来的茶才对味,咱们姑娘这样的精细人儿哪能马虎呢。”

绮云听罢笑道:”就你道理多,说你一句你倒十句等着我呢。进来吧,小姐等着吃茶呢。“她这样的大丫鬟除了伺候主子,陪小姐说话解闷,向来是不用做什么琐碎活儿的,就是端茶倒水自然也有小丫鬟。说罢便领着春儿走进了那扇乌漆大门。

进门就见一扇精美绝伦的梅竹映雪大屏风,屏风足有一人多高,绕过屏风暖香袭来,不知是熏得什么香,只让人觉得温柔舒适,心旷神怡。再看房内虽是行船却丝毫不见将就之处,只与大家闺房一般无二,一桌一椅、一瓶一物皆是精美非凡。床边小几上竟还插着数只含苞待放的红梅,暗香浮动,不可谓不稀奇了。

这些都是疼爱许清如的祖母为她准备的,与她去苏州时一样,并无多大变动。

绮云一边吩咐春儿倒茶,一边轻轻的走到船内大窗前的贵妃椅旁,道:”姑娘,您好歹也歇歇眼睛,这书哪里是能看得完的呢?船再稳当也不比在地上,且晃着呢,坏了眼睛可是大事,且老夫人也得心疼,奴婢才使小春儿泡了姑娘最爱的碧螺春,姑娘快喝盏茶歇一歇吧。“

”你这丫头,我绣花你说劳神,我看会子书你又说伤眼睛,倒真真是个管家婆了。“

只听应声的姑娘一管黄鹂似的妙音,清婉柔丽,又透着俏皮,甫一抬头只见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好似泛着光映入眼帘,一双杏眼微微上挑带着嗔怪却清澈透明,目若点漆,端的是灵气逼人,两道眉毛似雾非雾、形如远山,更显清丽。鹅蛋脸、小巧鼻、樱桃嘴,不知不觉便把绮云看呆了。

这正是苏州知府许廷山的嫡长女许清如了,只见她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鹅黄色家常袍子,乌鸦鸦一头浓密的黑发泛着好看的光泽,随意的编成两个大辫子放在身前,端的家常轻松。

”醒神啦,醒神啦,绮云丫头。“许清如挥挥手,无语的看着面前这个花痴的丫头。这张脸长得不差许清如自然清楚,但却也不到倾城倾国的地步,不知为何这丫头总被她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的,可能是许清如自小就喝空间里的灵泉水,身体康健,皮肤透亮,再加上这具皮囊骨相本来就生的好,这呈现效果自然不比一般人了。

用这丫头的话说,就是:姑娘的脸会发光。

许清如正好笑着,只听一个丫头不见其人便闻其声:”姑娘莫理这呆丫头,再这样不懂规矩,看以后还带不带她出来。“

这丫头就是许清如最得用的大丫头疏雨了,她身材娇小,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跟绮云都是一起进府的,看着也是稚气未脱,长相清秀,却气质端庄。别看她年龄虽小,但本事却不小,许清如房里的大事小事和大小丫头都是她管着的,丫头们也都服她的管教,就连绮云这心高气傲的丫头对她也是言听计从、事事问计。外头有什么事只要许清如吩咐一声她也都能应对自如,但该守的规矩却从来一点儿也不马虎,简直就是个现世的薛宝钗了,不可谓不是人才。

就连老太太和大伯娘也常常在逢年过节时向她借疏雨办事,说这丫头一个顶仨还从不出错,省心省力从不让人操心。这话虽好听,但却一点不虚。

对此许清如表示很得意,毕竟这人才可是她培养出来的。

这不,不等许清如问,疏雨便主动禀告:”姑娘,奴婢将点心送过去了,蒋夫人亲见了奴婢。蒋夫人气色看着倒还好,说是昨儿个吃了药发了汗已经见好了,说请姑娘不必挂心了。等大好了就请姑娘过去吃茶。“

说到这蒋夫人,其中又有故事。这船虽是苏州知府许家的船,此行也是为送许清如回京,船上却并不只许清如一个官眷。同行的是吏部尚书蒋函的夫人、也是茂国公府权家的大姑奶奶。话说以蒋夫人的身份去苏州探亲回京本不会来搭许府的船,是许清如的祖母多方托人打听到了蒋夫人苏州探亲,刚巧也是进来要回京的,就厚着脸皮托了蒋夫人一同搭许府的船,为的就是照应许清如,不可谓不良苦用心了。而这些却是许清如的正牌母亲从未考虑过的,甚至许清如去苏州一年来,她这个好母亲连衣服也没做几件给她,更遑论给她带什么东西或是顾虑她的安危了,这也不必多说。

承了蒋夫人的情,按理说蒋夫人生病许清如应当亲自探望,奈何这蒋夫人谨慎的很,早早的传人来叮嘱,不许许清如上门探望,怕过了病气。今儿一早许清如过去果然被拦在门外,不过许清如不是那不懂事的人,倒也领这个情。

许清如自小跟随祖母许老夫人在京城长大,而许府一家本也是京城人氏,许府在京城虽不是什么排得上号的名门世家,但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许清如祖父母健在,祖父现已致仕,但在此之前祖父许诤可是官拜宰相。新皇登基后,朝堂格局大变,正延帝撤除宰相制,设立内阁,趁此安插自己的势力到内阁。许诤本也是名正言顺的内阁首辅,但许家两个儿子均已在朝为官,长子已官拜户部尚书,次子虽不才也官拜知府,且还都正值盛年。因此许诤激流勇退,将大好前途让给儿孙,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精力不济为由提出致世,新皇也欣然应允。

这也是许家为什么虽不是拔尖显赫,但仍绵延三朝安稳如昔,且在京城一直以清贵世家著称的原因了。许家家风清正,当家人一向眼明心亮,并不贪恋权势。

大伯许廷峰与父亲许廷山兄弟二人均在朝为官,大伯许廷峰早已是官拜户部尚书,膝下三子,长子许恪如前年高中探花,也让彼时的许家一时成为京城风头无两的人家,现在翰林院任翰林院编修;次子许恒如自小活泼机敏,据说今年也已经走家里蒙荫的路子在大理寺某了一份差事,看来许清如一年没回家也错过不少事;三子许恰如还在读书,如今才刚满十岁,比许清如还要小三岁,是个软萌知礼的小少年。

而父亲许廷山官做的却不温不火,待到许清如长到虚岁十三仍没有回京的迹象。可能也是想着女儿长这么大都快到出嫁的年纪了,也没亲自仔细教养过说不过去,就一纸家书将许清如召去了苏州,许老夫人虽万般不舍但也不能阻止,毕竟正牌父母要教养子女、享受天伦之乐名正言顺嘛。许廷山在许清如两岁那年外放出去,彼时母亲王氏已是怀胎七月,却还是坚定的随着父亲许廷山上任了,谁也拦不住。上任不久就生下了许清如的二妹许真如,又三年,生下弟弟许慎如。

故此,许清如有一妹一弟。妹妹许真如年十二,弟弟许慎如年方九岁,是母亲王氏的宝贝疙瘩。

许清如在苏州不温不火的呆了一年,跟爹娘弟妹相处的平平淡淡,倒也没有什么矛盾龃龉,毕竟许清如虽不是什么热情活泼的性格,但也不是爱计较的。

弟弟慎如被母亲宠的调皮捣蛋,且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是个不太讲理的小霸王,整天搞的家里鸡飞狗跳,许清如轻易也不去惹他。妹妹真如小小年纪满身傲气眼高于顶,喜欢琴棋书画,走的是才女路线,因为母亲王氏一向重视弟弟,有些忽略这个女儿,所以她这个妹妹还有些敏感,好似还怕许清如抢了她家中的地位,每每看到父亲关心她都像个被抢食的小猫一样。故此这个嫡亲的妹妹也不大亲她,许清如也不去贴冷屁股,倒乐得自在。

而母亲王氏更不用说了,她既不缺女儿也不缺儿子,身边的女儿尚且不大上心 ,且许清如自小不在她跟前长大,她既然能十几年对她不闻不问可见也并不挂心她这个长女,因此她待许清如更多的就是面子情。而父亲许廷山为人传统正派,对待子女一视同仁,因着许清如嫡长女的身份,许廷山也对她更多一份重视。这从许廷山每年都会给她写信教导就能看出一二。

许清如此次能够回京,名义上是因为祖母身体不适、思孙女心切。事实上,是因为许清如察觉到母亲王若芙有心插手她的婚事,想在苏州给她定一门亲事,因此早早的给祖母写了信才能及时脱身。虽然许清如来时祖母就已早早的写好书信交代父亲叮嘱母亲不能随意定下她的婚事,但王氏是做母亲的,给女儿定亲天经地义,因此就算母亲真的先斩后奏,祖母就是再气也没有立场说什么。母亲王氏可不是疼爱她的祖母,不会考虑她乐不乐意,只会考虑这门亲事有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许清如无奈的在心里叹口气,自己今年虚岁才十四,周岁十三,在现代还是初中生的年纪,竟然就要说亲了。就这还是因为祖母疼爱舍不得自己想要多留自己两年才没有给自己早早的定亲,但许清如也知道,祖母暗地里其实早就在给她相看人家了。

此后船又行了七八天,终于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清晨到了京城码头,落地的那一刻许清如才终于觉得脚踏实地了,行了半个多月的船可把人憋闷的够呛。

而时隔一年许清如又回到了这个自穿越以来就生长的地方,也是自己在这一世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离开前自己心底从未把这里、把许府当家,始终觉得自己是此间外人,现如今又站在这里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把这这里当成了故乡,也把许府当成了家。

而前世,已经很遥远了。

远远的,许清如看到了府里的管家福伯,那个平时最稳重不过、也最疼爱她的老管家,此刻脸笑得像一朵大菊花,蹒跚着步子摇摇晃晃的向自己跑来,这一刻许清如竟没出息的眼眶发热,心想,终于可以见到祖母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