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龙首山,卧牛镇。

隆冬时节,天地肃杀,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但在小镇中央的同福客栈,却是热闹非凡,众人围着一位青袄先生,目光热切。

先生姓郑,单名一个钱字,本是个独脚行商,后来遭了山贼,钱财货物被洗劫一空,无奈之下,这才改行做了说书先生。

虽是半路出家,但郑钱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嘴皮子练得利索,胆大心细,从不怯场。当然,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在大城镇混不开,碰了几次壁后,郑钱就改变策略,专挑这种人口多,有点偏僻,但又稍微富余的小镇开场,倒也混出点名堂,温饱不愁。

这次的雇主大气,让他连说七天,食宿全包,钱给的也足,虽然三十里的山路不好走,但剩下的事情,也就费点口水罢了。

郑钱坐在一条板凳上,身前摆着一张小桌,左手惊堂木,右手一壶茶,

外加两碟小菜,仅此而已。

“啪!”

郑钱神色肃然,猛地一拍惊堂木,吓了村民一跳。

“千古兴亡事,都在谈笑中!”

“我等山野百姓,升斗小民,既非帝王将相,也非公卿士子。可身为凉州子民,边疆百姓,生在了这山野小镇,终究免不了风沙战场,听一听那战鼓金戈声!”

“咱们岑掌柜大方,给的时间宽裕,老夫自然也不能吝啬,就把肚子里的存货,全都给大伙抖落抖落,说一说那祥符末年,北凉先王西涉流沙九百里,三万铁骑连云屯!”

“说那天阴山下,世子亲率六千虎贲军,阻击金帐王庭五万骑,日夜转战八十里,声声死战,无泪洒离别!”

“说那二十万蛮族精锐兵临城下,老太君亲擂战鼓,面不改色,不破敌军鼓不休!”

“说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剑仙,危急时刻横空虚渡,穿凿箭雨弩阵,一剑削敌酋,挽天倾!”

“说那大战结束,北邙山上,又添灵位九万三,王碑在最前!”

郑钱略作停顿,喝了口酒,润了润有点沙哑的嗓子,笑道:“咱们老百姓啊,不知庙堂高低,不知沙场生死,不知天下局势,可到底还是知道人心冷暖,对吧?”

台下的淳朴面孔,有身为凉州男儿的自豪,有为战死将士默哀的悲戚,有浑浑噩噩的茫然,当然,也有全然无动于衷的淡漠。

郑钱见惯了风雨,并不感觉奇怪,看着有点冷场,便举起酒碗,大声道:“等说过了沙场,咱们再说一说那天下百年的快哉江湖,说那昆仑山上,浩荡紫云常年不散,说那葬剑山上,一声轻叹,呼啸千百剑来的青衫剑仙……”

台上先生说的激昂,台下众人听得入神。

叶雄拎着一壶烈酒,来到柜台旁的麻衣汉子身边,抱怨道:“您老可悠着点,再这么喝下去,咱们这家小店,怕是撑不了几天喽!”

叶雄一直都很不满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音似本地方言的耶熊,有很强的嘲讽意味,所以小时候经常缠着师父,给他换个名字,哪怕换个姓都行。

反正是被人丢弃的野孩子,姓啥不行?

只可惜,对他疼到骨子里的师父,唯独在这一点上,从来不肯让步,有一次逼急了,压底招式裂碑手都用上了,打得他屁股开花,七八天都没下床。

不过,经过那次惨痛教训,叶雄不再执着改名,而是把镇上故意拿名字恶心他的人,全都收拾一遍,从此之后,就没人敢当面嘲讽他了。

岑刚对着壶嘴,抿了一小口,砸吧砸吧滋味,笑问道:“咋啦?和商队伙计吵架了?”

叶雄没好气道:“顶着个好名字,想不吵架也难啊!”

“你懂个屁!”岑刚笑骂道:“有人命不好,怕养不活,所以取贱命,你呢,则是命太好,过犹不及,就要取个张狂的名字,让老天爷看不过眼,去去你的运道,免得被好运撑死了!”

“撑死好啊,自从跟了你,三天饿九顿,要不是碰到裴姨和小牧,开了这家客栈,咱爷俩早饿死在山里了!”

“穷文富武!就你这胃口,真由着你吃,金山银海也让你吃没了!”

“你当我是猪啊!”

两人正在拌嘴,后院门帘掀开,一个跛脚的单薄少年,跟在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身后,一颠一癫的走了过来。

“小牧!”

“雄哥!”

叶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把位置让给妇人,搂住陈牧的肩膀,低声道:“走,跟我去后山抓鱼去,不在这碍眼!”

陈牧小声道:“你不听故事了?”

“去接郑先生的路上,开场这段已经听过了,再听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去打几条鱼,晚上加个汤!”

陈牧看着台上吐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心里有些遗憾,天剑山上葬神仙的故事,他还是很喜欢的,但看着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岑刚,也只能点头道:“好吧,最好能逮住那条血玉鳅,给裴姨补补身子。”

叶雄走在前面,走的飞快。

陈牧跟在后面,走路有些摇晃,但也能跟得上。

等两人走远了,岑刚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盒,递给妇人:“前段几天进山溜达,恰巧碰到的,对小牧的腿应该有点用。”

妇人淡淡道;“两百年份的雪参虽然少见,但也只能缓解缓解疼痛,让他睡几天好觉罢了,用处不大,还是留给你徒弟吧!”

岑刚追问道:“真不要?”

妇人摇摇头,不再说话。

岑刚叹气道:“裴薇,你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没底啊,我不知道小牧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以他的资质,以你的修为,只要愿意,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为啥非在这山沟沟里苦耗着呢?”

裴薇平静道;“这世上,你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

“唉,行吧!”岑刚放下玉盒,看着裴薇手背的青斑,皱眉道:“伤势又恶化了?”

“内伤好治,心病难医,不过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咱们是不是该放一放,让他们出去走走了?”

裴薇瞥了汉子一眼;“闭嘴!”

岑刚缩了缩脖子:“哦。”

……

寒冬腊月,雪后冰冷,但少年火气旺,叶雄自幼习武,奇奇怪怪的药膳没少吃,体内气血充盈沛然,像是蕴藏着一团火焰,因此,哪怕穿着单衣走在冰面上,也不觉得冷。

突然,叶雄举起拳头,对准冰面下的阴影,一拳砸落,直接轰碎了冰层,震晕了一条三尺长的胖头鱼。

跟在旁边的陈牧,挥动手里的铁钩,勾住鱼尾,吃力地将胖头鱼提了上来。

叶雄走过来,准备搭把手,把鱼装进袋子,却忽然抽出短刀,顺着陈牧手指的方向,望向北坡山林。

大雪过后,山林萧索,但再寒冷的天气,也不可能万籁俱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叶雄腰背弯曲,身体前倾,像是一头猛虎,做出攻击的姿态。

陈牧则拉着胖头鱼,快速向岸边走去。

然后,一位锦衣男子,如鬼魅般现身,踏雪而行,走向两人。

叶雄反手持刀,如离弦之箭,猛扑过去。

锦衣男子抬起手臂,屈指轻弹,直接崩碎了短刀,然后向前一步,五指张开,抓住叶雄的衣领,随手将他甩飞了出去。

叶雄在空中翻转,落地时避开要害,止住退势后,没有任何犹疑,再次冲杀了过去!

锦衣男子眉头微挑,有些惊讶于少年的先天体魄,便存了几分试探心思,身体侧倾,一脚踹了出去。

“砰!”

叶雄仿佛被巨锤击中,胸膛微微塌陷,趴在冰面上,大口咳血。

但是,他咬了咬牙,如饿狼扑食,在逼近锦衣男子的瞬间,放弃所有防御,双臂展开,准备搂住锦衣男子的腰,为陈牧逃脱争取时间。

锦衣男子则抽出佩剑,手腕翻转,向下一拍。

“啪!”

叶雄被抽中脊背,气血瞬间凝滞,整个人瘫软倒下。

紧接着,不等他挣扎,锦衣男子随手将佩剑丢在他身上,继续向陈牧走去。

佩剑不足四尺,却仿佛重逾千钧,让叶雄生不出半点力气,只能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与此同时,两侧山林中,一队队甲士,在湖边森严戒备。

那条胖头鱼,还在翻动着身子,而陈牧,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锦衣男子走到陈牧面前,令空气有些凝固,温度又降了几分。

陈牧只觉得呼吸困难,单薄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双手抱头,身体蜷缩的蹲下。

锦衣男子平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是,正当他向少年伸手时,六根玄铁弩箭自陈牧背后攒射而出,直刺他的咽喉!

紧接着,陈牧突然暴起,体内气血沸腾,全身肌肉紧绷,手握铁钩,高举抡圆,凶猛劈出,砍在锦衣男子胸前!

时机、距离、位置、速度,都恰到好处,但这些,仅仅让没有防备的锦衣男子,身体微微后仰,右脚向后挪了几寸。

陈牧却遭受反震,虎口崩裂,受伤不轻,但心念急转之下,果断借力后撤,同时屈指轻叩眉心,从中引出一抹幽光,快逾闪电,刺向锦衣男子的心口!

锦衣男子终于动容,化掌为拳,拳罡如潮,淹没幽光。

只一拳,便将其逼停在身前半尺处。

幽光散去,露出一枚两寸飞剑,悬浮震颤。

苏陌气息紊乱,神色却狰狞狠厉,沉声道:“飞剑淬有剧毒,触之必死,放他走,我给你解药!”

锦衣男子看着手背上的血痕,先是沉默片刻,然后神色振奋,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大声道:“北凉王麾下陷阵营主将蒙柯,拜见世子殿下!”

随即,两岸所有甲士,全都神色激动,轰然跪拜,抱拳高声道:“北凉陷阵营!参见世子殿下!”

按照大夏律例,所有藩王之子,只有得到皇帝敕封,才能成为世子,可是,无敌边关近百年的北凉铁骑,何曾在意过朝廷的看法?!

陈牧微微皱眉,没有惶恐无措,也没有震惊喜悦,只是召回飞剑,越过跪拜的蒙柯,踢开压在叶雄身上的佩剑,小心将他搀扶起来。

叶雄受伤不轻,却拍着陈牧的肩膀,嘿笑道:“我说,小牧啊,啧啧…你这怎么跟故事里那些大人物微服私访的桥段一样,咋地?你真是咱们北凉的小王爷?”

陈牧没有搭理叶雄,扶着他继续往村里走。

蒙柯捡起佩剑,落后两人半步,问道:“殿下,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陈牧平静道:“从小就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当年要杀我的,应该就是现在的北凉王…哦…也就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