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江淮大地流淌着一条河,叫龙眠河。

龙眠河从大别山深处流出,由北向南,如烟如雾,滔滔不绝,梦幻般地穿过平坦的乡野,直达长江。

龙眠河的出山口,向东一侧,坐落着一座古老的村庄,叫灵庄。

二十世纪60年代初,有一个怪人降临在灵庄,那个人就是我。

我出生的时候,先是晴空万里,接着雷电交加,旋即倾盆大雨。

大雨之势,要将整个大别山冲走似的。我母亲惊恐之余,一咬牙,将我给挤了出来。接生婆抬头顾及外面的雷电和雨势,忘了自己的职责。她看着我发呆,以为我是自己蹦出来的。我出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别的孩子,呱呱啼哭。我只是睁开血糊糊的眼睛,以微弱的瞳孔注视着我的父亲,似笑非笑。

我父亲从惊喜中犯疑,说,这孩子怪了,怎地不哭?

接着,他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发大水了。我的两个哥哥大毛、二毛,冲进卧室,喊:爹,发水了!

接生婆在我父亲出去之前逃离了。我父亲跑出屋,看到河里的水已经漫出两岸,他喊出大毛、二毛,然后将屋前的一艘渔船翻过来。接着,他冲进屋里,将我抱起,又拉起我的母亲。

我们的船是被大水撑起的,它载着我们颠簸于汪洋泽国,离开了灵庄。除了我,船上所有的人目睹着我们家的草屋和整个灵庄瞬间被洪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母亲只是哭,她身体虚弱,上气不接下气,我父亲塞了一颗红枣给母亲嘴里,然后就用一只木瓢将船舱里的水舀到外面。大毛、二毛相继大哭。

我父亲心情不好,他直起腰,训道,哭什么哭,家没有了,还有外婆呢!

父亲训斥我的两个哥哥,却引得我在襁褓里发笑。我父亲和三个哭泣的人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许是惊异,诞生才一个小时的孩子会笑,奇了怪。

不说外婆还好,说了,我的两个哥哥就会不寒而栗。

我们的船随波逐流,在浪尘上跳跃,结果被一棵树挡住了。它挡得正好,我外婆家就住在这个被称作黄庄的土坡上,我们算是绝处逢生。我父亲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会水。他将我们一个一个地带到土坡上,并将船拖上岸。

我们像入侵者一样鱼贯进了外婆的两间一披的草屋。

外婆恶狠狠地看着我们。大毛、二毛战战兢兢。大毛后来对我说,他所以怕外婆,是因为外婆长着一副凶相,鹰钩鼻子,眼珠深陷,眼睛看人露出一道可怕的阴险的恶毒的光。外婆被大毛丑化成十足的巫婆。我后来很长的时间对外婆的印象也不佳。因为外婆对我们全家不好。外婆从来不到灵庄,倒是我父亲时不时将山里的茶叶、山芋、柴火和木炭送到外婆家,他顶着一身骂,却没有带回来一次吃的东西给我们。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外婆?

但是我父亲却是从来不说外婆的坏处。父亲说,外婆对我们全家不好,源于她对自己女儿的憎恨。解放那年,我母亲不听外婆的话,非要嫁给一个土里土气的山货我父亲,而将支书的儿子黄龙拒之门外,外婆能不憎恨吗?

外婆一个人住,由来已久。外公黄世仁解放前是个地主,怕被清算,解放那阵子丢下外婆远走他乡,杳无音信。地主家的宅院充公了,后来改成了大队部,剩下的柴房便是外婆现在的两间一披的草屋。外婆每天骂骂咧咧,咒外公死。咒得多了,就会灵的,外公肯定死了。

外婆恶狠狠地看着我母亲和我们,接着就开始骂起来。你不是出去了吗,还有脸回来;一个一个的野种抢着投胎;这里不欢迎你们;这房子不是给你们山贼和兔崽子住的;扫帚星。

世上恶毒的话,莫过如此。要是别人这样骂,我父亲定要与她拼命的,但她是外婆,父亲连回嘴的勇气也鼓不起来。我却突然哇哇大哭。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地啼哭。哭声惊天动地,早已将外婆的骂骂咧咧湮没在草屋的悬梁之下。所有人转过脸来看着我。外婆停止了叫骂,她喘着气,希望等我哭声止了之后接着骂。但是,我却哭个不止。母亲将我捧在手里颠簸,无济于事。父亲接过我,来回晃动,嘴里咿咿呀呀,徒劳。我一直哭到让外婆回到里屋休息为止。

大毛、二毛如释重负,他们握住我的小手,崇拜似地对我说,三毛,外婆再骂,你就哭。

后来,外婆只要扯着嗓子骂人,我就会大哭。我哭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天昏地暗。外婆只好打住。这样长此以往,外婆终于慑于我的哭闹,骂不起来了。

外婆越来越怕我哭。她开始有意接近我。有一次,她趁我母亲在外干活,居然偷偷地将我抱了起来。二毛发现了,以为她要害我,一个箭步跑出门,寻找我母亲。二毛是没有勇气直接阻止我外婆的,他怕我外婆怕得要命。外婆没有害我,她足足观察了我很长时间,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将我放下。外婆的这一举动,让大毛和二毛放心不下,他们总是认为外婆要害我。父母干活的时候,他们开始轮流守护在我的附近,要是发现外婆有“加害”我的图谋,他们就会拔腿迈向我的父母。

我一岁半的时候,开始扶行。有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突然爬下床,越过门槛,摸着墙来到外婆的床前。我用小手拍打着外婆伸到床边的干柴一般的一只胳膊。外婆睁开眼, 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团黑影,突然大叫,鬼啊。她的叫声惊动了家里所有的人。我父亲第一个 冲到外婆的房间。借着窗户微弱的光,他将我抱起,对外婆说,不是鬼,是三毛。外婆惊魂未定,恶狠狠地将手一甩,示意我父亲速速将我带走。

过了不到半个月,我又吓了外婆两次。那天晚上,外婆坐在她卧室的椅子上打瞌睡。我拿着一张形状有点像尖刀的白色的硬纸片,偷偷地摸了进去,突然将纸片刺向她喉咙。外婆惊恐大叫。又是我父亲第一个冲到她面前,将纸片拿起,对她说,三毛手里拿着的是纸片。外婆脸色煞白,连忙朝我父亲摆摆手,希望我们走得远远的。又有一次,我蹲在水盆边玩水,外婆走近时,我突然端起水盆站起,将盆里的水泼向外婆,外婆受了惊吓,发出一声怪叫,条件反射地跳出老远,她站在远处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惊魂未定。我看到外婆的衣服湿透了,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我父亲冲到我面前,终于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痛,我只是止住笑,没哭。

大毛、二毛站在一边,相视窃喜。能让外婆恐惧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快感。

接着我就开始说话了。我语无伦次,自言自语,却给这个死一般沉寂的家庭带来了一丝丝的生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找外婆说话,外婆却远远地躲着我。与我的二位哥哥相反,我一点也不怕外婆,倒是外婆开始有点怕我。因为我,她对我父母和两位哥哥的脸色和态度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在外婆家居住的日子里,我父亲不时地回到灵庄探望。他更是不动声色,在我家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一座崭新的草屋。我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回灵庄去。就这样,我们在外婆家住了两年之后,终于回到了灵庄。

我所以用这么大篇幅说到我外婆,是因为在我后来的传奇生涯中,有很多的地方都与我外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