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天地初始,万物无踪。

天地蒙蒙,视不能见。

寰宇传喟叹,巨斧缠峰岚。四方见五山,椿榎楸柊檀。始父兴阑珊,孑孑心茫然。生息兴茂乐涅槃,弃身休止五祖诞。————《百乐史记·天地始祖》

百乐,昝百乐,自号逍遥百乐生。

生于熠国,游于六合。生性浪荡,好古籍善本。以笔作戈,以史鉴身,明志正道,矢志不渝。故作《百乐史记》,录万代千秋。

一日,昝百乐携酒踏云,奔赴檀山。

山峰早已有人等候,然弟子百里经亘。

百里经亘着月白羽衣,发丝长若流水,眸子深邃。

百里经亘作揖而道:“弟子恭迎百乐先生。”

昝百乐披雅人鹤氅,衣袂飘飘,摆手道:“无妨,免礼。”

接着,昝百乐不顾师仪,竟席地而坐,酒置于旁。百里经亘摇头笑着,师父不拘小节,颇具老庄风范。

师徒二人并肩而坐,同饮佳酿。遥望山岚薄暮,闻鸟啼莺啭,有清风徐来,沁人心脾。

“经亘,此番下山,却为哪般?”

百里经亘慌吐口中酒,答道:“师父常教诲弟子,居深林中不知天地之广,处天地间不见宇宙之廓,徒一坐井之蛙罢了。弟子此番,正是想下山一睹天地万物之繁。”

昝百乐喟然:“汝乃灵宝化身,恐惹世间尘埃,何故置身纷扰。”

“师父不过流年过客,何必执笔书春秋?”

昝百乐喝道:“大胆!”

百里经亘惶恐不安:“弟子知错。”

“……”

沉寂许久,昝百乐饮酒而道:“罢了,为师许了。”

百里经亘欣喜万分:“多谢师父!”

待其离去,昝百乐独望星月初升,伸手探向虚空,竹简刻刀自来。

昝百乐口中喃喃:“熠历,承安十四年,百里经亘入世。自此,烽台复燃,纲纪崩坏,民怨四生,有违天道,实乃当世浩劫。然其师昝百乐知之不却,当诛!”

刻刀不执自动,于竹简刻其所言。

————

艳阳天。

蓝天蔚蓝似海,彩云在海面上沉浮飘荡。

河流自无名山而下,生灵凭河而聚,生生不息,分支蔓延途经一村落,村民靠山借水而生,休戚与共,称此河为灵水,故此村曰作灵水村。

屋舍俨然,灰瓦白腻,黄发垂髫长乐,鸡犬相闻不绝,仄径互通人家,邻院相距不过三尺,不设篱笆无关门窗,竟无窃案发生。

灵水泮边,少年不顾污泥湿润,躺在绿地之上,嘴角嚼着草根,末尾的汁水点点浸润他的口腔,鲜芳乍生。

少年名为公孙克,便居住于灵水村中,生性顽劣,桀骜不驯,轻慢易人,好为恶作剧,颇讨人厌。他有个妹妹,叫做公孙素,与其相异颠反,乖巧讨喜,生得水灵,村里的俊朗男儿如同雀儿成天围在她身旁,惹得村里其他女子多在暗地里嫉妒暗伤。

公孙克平日里也最看他那个天生长着副可怜巴巴模样的妹子不起,别人家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儿子,家里女人都围着儿子身边转,生怕磕着碰着,就他家奇怪,父母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偏偏对公孙素疼爱得紧,公孙克每每都会妒火中烧,跑到村外低洼处解闷。

今日也是如此。

早些时候,分明是妹子缠着他要学爬树,结果妹子没踩稳当磕破了头哭个不停,父母闻声赶来,询问事情经过,不去怪妹子缠着他学爬树,反倒过来怪他不知轻重教妹子爬树。

公孙克自然不乐意,挨了训之后,便闷闷不乐地跑来这里,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莫非自己是父母捡来的,而妹子才是亲生的?既然如此,那我的亲生双亲该是生得如何模样?会不会是朝廷命官,抑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难不成是江南的豪阔商贾?

唉,可你们何时才能来接我啊!接我走吧!

想着想着,公孙克又有些自责,父母生我养我,我却在这里怀疑血浓于水,实在不该!

懊恼的公孙克坐起身来。

夏初的南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公孙克裹紧了身上的破布衫,他盯着破了个洞而露出脚拇指的草鞋怅然若失。

村里新来了个外地地教书先生,唤作王思文,常常在田野间的槐树阴凉处席地而坐,村里的孩童每每得空时总要围绕其旁,恭敬地称呼声“思文先生”。

思文先生不吝啬以其学识授于他人,哪怕其中有些个愚笨孩童,思文先生也都是耐心教诲。

他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思文先生常常和他们提起外面的世界,说什么“侠客豪情万丈起,怒发冲冠为红颜”,又说“明光殿前论九畴,簏读兵书尽冥搜”,还说起“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江湖、朝堂、商贾、权力、金银……

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物却成为了公孙克最为向往的。

他拨弄着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脚趾,感慨自己的平凡平庸,恨自己何不能投胎至钟鸣鼎食之家,一股羞恼的火窜了起来,让他仰天长啸不止。

待到脱力时,公孙克瘫软的身子倒在泥地上,胸膛阵阵起伏,委屈的泪水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思文先生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的泪水都是黄金做的”。

公孙克抹了一把眼泪,举在眼前细细看着,晶莹的泪水“啪嗒”一声又滴在了他的额头上,他摇摇头,看来思文先生所说的也不全然是正确的。

公孙克捡起块碎石子,纳闷地朝旁边丢去,喟然长叹,这样无聊的苦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休息了有好一会儿,公孙克才慢悠悠地起身,百无聊赖的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平日里思文先生常歇坐的槐树旁,他见到此刻正有三三两两孩童围绕着思文先生而坐,听着他在讲着那些令人澎湃的故事。

村里的午后,素来闲暇。大人们或来田地里逛逛,查验这些天来的辛苦成果,或者是聚坐在某一户人家的门口,搭起来张方桌,就着桌上几家人凑起来的酒菜,配着黄酒大口吃喝着,而女人们则是趁着好天气,带着木盆木槌结伴前往灵水上游洗涤衣物,有些年轻姑娘会在路旁摘下朵花,娇羞地插在耳后的发间。

孩童们却不像平日里到处疯耍着,而是乖乖地在这里听着思文先生讲解着有趣故事。

公孙克与家里闹了脾气,照着他的心性,一时半会儿也拉不下脸回家,索性凑了过去,蹲下来,不远不近,正正好好可以听到思文先生的声音。

今天思文先生没有讲江湖侠客、朝堂争斗、一掷千金的故事,而是指着天上扑腾着翅膀的雀儿,慢腾腾地说道:“说于话前,大家可知道人可似雀儿这般飞否?”

大家伙儿顺着王思文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只棕色羽毛、颊有黑斑的麻雀,嘴里衔着谷粒儿绕着飞。

人可以飞吗?

他们不知道。因为没见过,没听过,所以不知道。

所以这些灵水村里的孩童们都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王思文不知何时拿出来他那把圆蒲扇,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带着这把扇子,下雨天有人见他走在路上摇着扇子,晴天有人见他望着太阳摇着扇子,阴天他也要晃着圆蒲扇,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觉也会扇这把扇子,王思文摇动着扇子说道:“各位且细听了,这人呐……”

孩童们纷纷坐正了身子,挺起了腰板,竖着耳朵,他们知道当思文先生说出“各位且细听了”这几个字,就意味着正文将要开始,没有哪个孩子愿意漏听思文先生故事里的一句话。

“这人呐,可是会飞的呢!”思文先生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这个村子呀,还是太小了,竟无半个有灵根者。”

“先生,先生。什么叫做灵根啊?”有个孩子贸然地出声打断道。

另外一个孩子也接着说道:“先生,灵根是不是跟胡萝卜根差不多啊!”

被人打断话语的王思文不气不恼,而是平和地说道:“这有灵根者呐,就是会飞的人,姑且试问,你家的胡萝卜吃了会飞吗?”

哄堂大笑。

王思文继续往下讲:“外头的世界呐,太大了,会飞的人数不胜数,换而言之,拥有灵根之人也很多……”王思文顿了一下,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在我眼里的世界,会飞的人很多,而在我眼外的世界,因不曾见过,故不敢妄言。话回开头,这世上既然有会飞的人,那么谁飞得最快呢?”

孩子们伸长了脖子等着王思文的下文,王思文不负所望地接下去:“这世上飞的最快的,可不是人。”

孩童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啊!呀!”这些惊异的感叹声。

王思文吸了吸鼻子,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为自己的博学多知感到自豪时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用崇拜眼光看着他的人只不过是偏远小村的孩童罢,他收起了自己的自豪,说道:“这世上飞得最快的乃是,唤作白月鹤的灵兽!相传,擅长飞行之术的千里门有位叫做向阳老仙的长老,背生羽翼,一个时辰便够飞一万里,然而有一天,他见到了个额头上有发着淡淡白茫的月牙的男子,那男子问他世间谁人速度冠绝众生,向阳老仙骄傲地指着自己,男子便要和他比试一番,向阳老仙欣然应答。两人以最北的椿山起始,以最南的榎山为终点,以日出为始发之信号。翌日,二人齐聚椿山,日光骤临之际,两人背皆生双翼,疾射而出。”

“初始,两人不相上下,而后向阳老仙不见那男子身影,得意洋洋,自以为将男子抛于身后,便收力而滑翔。待到日中,向阳老仙回首观望,却是仍然不见男子身影,心生困惑,他初见男子背生羽翼,认为其飞行之技应当不差,为给他留脸面特地放慢速度,估摸着时间等他赶上来,可却是仍然不见他的身影,向阳老仙此刻除了困惑,也有丝隐隐不安。正待其发力前行时,前方有道白色身影踅了回来。向阳老仙定睛看去,正是那男子。男子说他日定天中前已然到达榎山,迟迟不见向阳老仙的身影后,担心不下,这才折回来查看情况。此后,向阳老仙遁入深山,绝不再将其羽翼现于他人面前,也绝不敢与他人比试。后来向阳老仙临死之际,说出了这个故事,说那男子最后化身为白鹤离去,有人通晓各类灵兽妖怪,将男子身份说与向阳老仙。这男人究竟是为何人?正是那世上飞行速度空前绝后的白月鹤的!”

望着这些个稚嫩的孩童们举着他们的小手翘首以盼,想要将心中的疑惑悉数问出,让王思文做出解答才罢休,王思文不慌不忙地摇动着手中的蒲扇,随意一点其中眼缘好的小胖墩。

小胖墩惊异地指了指自己,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的运气这样好,脑中的问题突然卡壳了,用言语转述不出,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问,众人都有些不耐烦了,只有王思文慢慢引导他:“小胖孩,你究竟想问些什么?是故事里的,还是故事外的?是想问世上是否有仙人还是……”

小胖墩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的疑问,看着周围都是责怪的眼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我……我想起来了,思文先生,我想请教下你这些你说的有灵根者,是不是就是仙人呀?”

王思文摇摇头:“非也非也,这些人叫做灵修者。况且,世上有仙人否?我也不知,谁也没有见过。”

旁边的小孩子插嘴说道:“可是先生你说这些灵修者会飞啊……这世上,也就只有神仙会腾云驾雾诶!”

王思文笑了笑,抬手指向枝头跳跃着的麻雀说道:“这只麻雀也会飞,难不成它也是神仙?”

众孩童皆挠挠头,有些迷惑。

王思文收起他的柳枝编的圆蒲扇,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们,故乡虽好,却不可恋乡。灵水村终究还是太小了,寸地难容志宽广,你们一定要多走出去看看,无知无畏之人最为可悲,切勿成为将麻雀指认为‘神仙’之人。”

孩子们若有所思,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王思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去了。

孩童们百无聊赖,相继离去,徒留公孙克坐在原地。

公孙克心想,思文先生说的对,终日呆在这里,如同田里的耕牛一般,成天与土地打交道,忒不快活,倒不如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也好是此生无憾了!说不准,能碰见先生所说的灵修者,亲睹其人飞翔之风采!

心里想定如此,公孙克便思忖着,该如何与父母商榷此事。

此时的公孙克不知道的是,今晚他不用出村,便能够亲眼目睹腾云驾雾的灵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