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一九八九年九月三日，夏天已到了尾声，靖港市的清晨开始有了薄薄的凉意。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东方化机厂门口已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人。修车的，卖报的，卖早点的……当然最多的，是一群青涩，紧张又难掩激动的年轻人。
今天是化机厂新员工报道的日子。这群年轻人通过了艰难的考试，如今终于要品尝到胜利的果实了。
东方化机厂是临港镇上仅有的两个国企之一，坐落于城市的西北角。
新来的工人不用费力，就能看到不算矮的围墙背后，气派的厂房拔地而起。而化机厂那扇高大厚重的铁门，更是彰显了它的高不可及——过去，它的大门一直只对城市户口的人员和大学生开放。
在华国，正是无数这样的工厂串联起国家坚实的工业命脉，而兢兢业业的工人犹如奔流的血液。很少有人会不为在这里工作而自豪。在靖港市，当看到骑着自行车，志得意满，摇着车铃，派头十足地驶过街道的人，不用问，十有八九是化机厂的工人。而其他人也从不会吝惜羡慕的眼神。
“荔波！你要青菜的，还是豆沙的？”赵紫荆举着两个包子，奋力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角落里站着一个少女，长相秀气，皮肤白净，身材瘦削，不像个工人，倒像个大学生。她脸上的神情难掩落寞，在这一片欢欣的氛围中格外突兀。见到好友递来的包子，也只是摇摇头：“谢谢，你吃吧，我不饿。”
“这是什么话？”，赵紫荆塞了一个包子到她手里，“马上要做工了，又不是往常上学，不吃饱没力气怎么行？你这么聪明，还不懂这个道理？”
赵紫荆搞不懂自己这个同学。
她们初中同班，卢荔波是班长，也是成绩最好的，是全班少有的读了高中的人。
虽然高考落榜，但也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今考入了东方化机厂这个连大学生都愿意来的地方，又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早一年进厂便能早一年补贴家用，说不定还强于那些大学生呢！但她试图用这番论调劝卢荔波，却总是只能得到卢荔波的摇头。
“谢谢。”卢荔波没再拒绝，心不在焉地小口咬着早点。她当然明白，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不止赵紫荆，周围的人，哪个不劝她，这是国企，这是铁饭碗，这是农门子弟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赶上这个好政策已经是祖先修来的福分，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卢荔波也想这么劝自己，只是当一切都将要尘埃落定，当那些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化为泡影，当她魂牵梦萦的大学校园变得遥不可及的时候，她还是心有不甘。一分，明明只差一分，如果她再多做一道题，如果她没有被弟弟耽搁那十五分钟……
看到好友吃下了包子，赵紫荆松了口气，正色道：“这才对嘛，以前老师怎么说的？既来什么，则什么什么，你比我懂。荔波，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你在哪都会很出色的。”
“是既来之，则安之。”卢荔波把嘴边的叹息咽下去，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都走到这里了，还能回去不成？放心吧，你看，厂门已经开了。”
工厂的大门打开，老练的工人流水般涌了进去。一个穿着光鲜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新来的把证件准备好，跟我去报道！”
年轻的人们神采飞扬地依次踏入工厂，赵紫荆的脸上也同样写满了兴奋。
卢荔波走在人群的末尾，工厂的大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上。卢荔波转头看去，大门将摊贩的嘈杂隔绝在外，也将工人们隔绝在内。这群满脸希望的年轻人们坚定地相信，自己会在这座气派的工厂内生根，发芽，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他们都会像磐石一样矗立在自己的岗位上，用劳动换取养家糊口的报酬，过上平稳而幸福的一生。
我也要和他们一样吗？卢荔波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而这里绝不是我的终点。
但首先，要成为一个好工人，一个最好的工人。
“肃静！”
化机厂的会议厅比高中的大礼堂要亮堂很多。卢荔波和赵紫荆坐在角落里，等着人事主管给新员工致辞。
“首先，要祝贺在座的各位，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在招工考试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能加入我们公司，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荣幸。”
会议厅里响起了掌声。
“听说这次的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几十分呢。”借着掌声，周围的新员工忍不住窃窃私语。
“说你呢！”赵紫荆捅了捅卢荔波，轻声道。自己的好友是第一名，赵紫荆也觉得与有荣焉。
卢荔波摇了摇头，示意赵紫荆噤声。
“其次呢，还有一件事需要恭喜你们。这一次，我们公司首次向社会公开考试招聘，为的是顺应改革开放的大潮，走向世界。我们与外商合作，成立东方工程中外合资有限公司作为新的子公司，而你们都将是这中外合资企业中的一员……”
人事主管话音刚落，会议厅里新员工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意思，那我们的待遇呢？”赵紫荆立刻转头望着卢荔波。
卢荔波皱起了眉头。
“安静，安静。”人事主管抬手按了按，“我知道你们最关心的是身份及待遇问题，这点你们尽管放心，你们所有的待遇都跟老厂员工一个样，而且只会更好，因为三资企业国家有税收优惠，所以你们的福利及奖金都会更好、更高......”
会议厅里很快安静下来，对工人来说，只要待遇好，什么子公司，三资，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外资，改革开放，走向世界……卢荔波反复琢磨着这些词汇，尽管不甚明了，但她隐隐感觉到，或许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化，很快就要来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