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白府嫡女
暮岁时节,北邧境内,西城湖畔。
一位绝色美人褪去一身染血的华服青簪,赤脚踏在雪上,沿着栈桥一路向前。
脚腕上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铁链桎梏之处已生出了结痂,却又被重新磨破,血水沿着脚踝滑落,一路向北,似朵朵红梅一般盛放在白雪皑皑的路桥之上。
美人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径直走到尽头处,最后,只留一身缟素和怀中一卷竹简残页,像极了她茕茕孑立的半生年华。
美人孤身立于桥头,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展开,高高举过头顶,朝着西北方向行大礼,拜了三拜,哽咽道:“君在上,妾三拜,送君归故里,愿安息。”泪水悄然滑落衣角,此刻满目凋零。
忽然,天空晦暗,遮蔽了晴日,大雪悄然而至,似春日的梨花般洋洋洒洒,顷刻间覆盖了栈桥那一片殷红的脚印。
美人缓缓起身,原本平静如水的眼底透出一抹光亮,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天边外,将竹简下藏的短刀拿出,毫不犹豫地直刺入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浸染了一身白衣素服。
美人似是解脱一般嘴角还挂着笑容,踉跄几步,直直落入西城湖中,冰面破碎溅起一层水花,再度回归平静之时,湖面早已殷红一片.....
“不要!”白奉卿猛然睁开双眼,不住地咳嗽,原本透亮的狐狸眼此刻布满血丝,透着慌乱不安。
守在一旁的丹香瞳孔一紧,赶忙上前去扶白奉卿,“小姐,可是又梦魇了?”
白奉卿一时慌了神,往后缩了半个身子,刚巧避开了丹香伸过来的手。
“小姐,你怎么了?奴婢是丹香啊,您不认得了么?”丹香眉头紧皱,看着面前满眼不安和警惕的白奉卿,甚是疑惑。
白奉卿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人,姿色寻常,倒是生了一双好眉眼,眉心那颗痣,她愣愣看了许久,觉得似曾相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白奉卿收回视线,接过丹香递过来的清茶,定了定心神,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丹香,你方才说又,是什么意思?”
见白奉卿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丹香这才轻舒一口气,“小姐这段时间一直昏迷,可睡梦中总是眉头紧皱,时不时地会双手紧握,额头满是虚汗,叫也叫不醒,曹大夫来看诊,只说小姐这是梦魇了。”
梦魇?难道说是因为方才那个梦?梦中景象反复出现,可是因此我才一直没有醒过来么?可是,我为何会陷入梦魇,那个梦中的美人究竟是谁?到底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白奉卿只感觉头昏昏沉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越是努力回想越是疼的厉害,却不敢轻易展露半分,她还不敢确定身边的这个叫丹香的姑娘是否可信。
丹香见白奉卿面色愈发苍白,担心病情反复,赶忙将手边已然温热的汤药端在手边,一点点喂到白奉卿嘴里,动作甚是小心翼翼,生怕白奉卿有半点不悦的反应。
丹香的拘谨反而印证了白奉卿方才的担心,看来这丫头是发现自己的异样了。白奉卿不免担忧,恍惚之间竟然直接接过汤碗,一饮而尽,药汤苦涩,不由得让她眉头紧皱,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丹香微怔,双手接过空碗,置于一旁的桌上,又端来一盘蜜枣,送到白奉卿面前,示意她含着,可解汤药的苦涩。
这丫头倒是细心,做事也妥帖,对于自己的喜好也很是了解,看起来应当是在自己身边伺候惯了的,白奉卿暗自猜想。
沉默良久,白奉卿抬眼看向丹香,努力佯装着镇定,“丹香,你可还记得,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已然三月余了。”丹香回道,思索片刻,遂又补充道,“期间醒了一回,该是一月前的晌午,醒来之后见人不语,只呆愣愣地看着门外,不过三刻又昏睡过去,直到刚刚方才算是真正醒了。”
白奉卿低眸深思,竟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病了这么长时间,怨不得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抽丝剥茧一般。又觉察周身寒凉,似是包裹了一层冰霜般,床角那处里烧的正旺的炉火竟也没让她感受到半分热度。想到这儿,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
丹香见状,又从衣柜取来一件狐皮毯子,盖到了白奉卿的身上,彼时,白奉卿正打着哆嗦,神情也有些恍惚,像极了月前那次梦魇时候的样子,让丹香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大夫曾言,若是反复梦魇难醒,只怕是不成了。
缓和了好一会儿,白奉卿觉得好些了,示意丹香在一旁坐下,随后问道,“丹香,你既是我身边的丫头,那你应该清楚,我因何会昏迷不醒?”白奉卿嘴上虽是十分笃定地在问丹香,心中却没半分底气,她便是想让丹香觉得这是自己在故意试探她,若是能查问到其中原由便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也可借此探探这个丫头的口风,她隐隐觉得自己昏迷应当是另有隐情。
丹香未敢作答,她早就耳闻白奉卿当日落水恐怕与三小姐白若雪脱不了关系,只是自己人微言轻,又有把柄握在白孟氏手中,此时自己更应该明哲保身才是。两边可都不是自己能吃罪的起的。
白奉卿见状抬手便重重拍到了床板之上,质问道,“你为何不说话了?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还是说你分明知道些什么,却不想直言相告不成?”白奉卿眼神瞬时变得凌厉,语气之间分明就是威胁。
丹香当即双膝跪地,双手覆于额前,紧紧贴到地面上,惊恐万分,“小姐恕罪,方才是奴婢一时失神,还请小姐恕罪。小姐昏迷,是,是三月前沈府办的商河水宴上,小姐是不慎失足落入冰湖当中,染了寒疾,又不知为何陷入梦魇当中,这才一直昏迷不醒。”
“商河水宴?失足落水?”白奉卿重复着方才丹香所提及的话。既是失足落水,方才问及此事丹香因何会如此紧张,见她欲言又止,分明是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小姐当日赴宴本就穿的单薄,这落入冰湖之中不过片刻便被冰水浸透了,这冰湖彻骨之寒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是以被救之时早已寒毒入体.......”
白奉卿认真打量着丹香,这丫头看似慌乱,可是却对答如流,明显事先早有准备,只等着自己问她而已。
白奉卿语气轻蔑,眼底划过一抹狐疑,“三月前正是寒冬腊月,怕是冰面足有三尺厚,失足落水?简直可笑。你若是想要应付我,大可想个别的缘由,如此敷衍了事,怕是全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丹香情急之下抬起了头,只见丹香原本白嫩的面皮上瞬时出现一抹红晕从面颊直接蔓延到了耳后,“奴婢万不敢欺瞒主子,还请小姐明察,这商河水宴年年有食冰鱼的习惯,这是众人尽知的事情,是以宴席之前,沈府会先派人凿冰取鱼。只是不知为何,当日宴席尚未结束,小姐却执意只身前去湖面之上,这才一时不甚,踩中了尚未冰封住的洞口,落入冰湖之中。”
“哦?是嘛。”白奉卿十分敷衍的回了一句。
丹香听出了白奉卿言语中分明是不信自己方才的话,一改方才的慌乱,反而十分笃定地说道,“其实这些都是奴婢从碧儿那里听来的,当日奴婢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所以并未有幸随同小姐赴宴,当日是碧儿陪您去的,所以个中缘由,奴婢实在不清楚,还望小姐见谅。”
这番话虽是不知真假,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当日的商河水宴之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或许正是与自己落水一事有关。丹香嘴巴严,只想明哲保身,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既是想将事情推给她口中的碧儿,那这个碧儿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许可以从她那里下手......
念及此,白奉卿放松了心神,转而环顾四周,这房间不过方寸大的地方,摆满了各种古玩玉器,目光落到门口处,瞥见那里摆放的一盆兰花养的倒是甚好,只是花香有些诡异,不似寻常兰花的味道。
白奉卿收回视线,瞧着地上跪的人似乎正在发抖,又察觉自己方才态度或许有些苛刻,想必是吓着人了,遂又放缓了语气说道,“你先起来吧,地上凉,莫要再跪着了。”
“多谢小姐。”丹香扶着一旁的矮凳站了起来,不过片刻,丹香便面色发白,额角还渗出些许汗珠来。
白奉卿正欲开口,却瞥见丹香的膝盖竟然开始渗血,她这才意识到莫不是丹香膝盖有伤,可是丹香方才却只字不提,不知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你这膝盖是怎么了?”
“回小姐,前几日奴婢犯了错,冲撞了三小姐,这才被罚跪在笹林园外三个时辰,反思己过。这笹林园外都是石子路跪的久了,自然会磕出些血来,不妨事的。”丹香虽嘴上说的倒是轻巧,只是表情却显得很是痛苦。
满府尽知白奉卿最是护短,若是换作从前,她定然会愤愤不平,吵嚷着要替丹香讨回一个公道来,如此,丹香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可令丹香没有想到的是,白奉卿反而一脸平静,淡淡回了句,“既然伤了便回去好生养着,这几日不必在前伺候了。瞧你这伤甚是严重,若是不好生养着,落下疤痕,可就得不偿失了。”
丹香微怔,她没想到白奉卿会如此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忽略掉,心里难免透着失落,“是,多谢小姐关心。那丹香就先告退了。”
白奉卿看得出来丹香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反应很是意外,可见从前白奉卿应当很是袒护自家院子里的丫头,不过不论如何,她现在可不想再招惹是非。
白奉卿双眸紧闭,未再理会丹香。
丹香收拾好一旁的汤碗,又往炉子里多添了几块银炭,看着炉火正旺,方才安心退出了屋子。
三个月未曾下床,白奉卿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见屋外已然无人,便扶着一旁的床柱艰难起身,踉跄地走到妆奁前,昏黄的镜面映射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精致脸庞,一双透着疑惑的狐狸眼犹为深邃明亮,柳叶细眉,朱唇皓齿,未施粉黛,却惊艳灼灼。
白奉卿不由暗自感叹,镜中之人当真是有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面,只是她瞧着越久,越感觉这张脸上似乎少了些什么,后又转念一想,许是不曾梳妆的缘故吧。
白奉卿正欲起身,一不留神碰倒了手边的白玉瓷瓶,瓷瓶竟然自己裂开了,定睛一看,竟是原本破碎的瓶子用胶仔细粘了起来,不堪用的,平日里摆着倒是不容易发现,稍稍一用力,便原形毕露了。
白奉卿开始仔细打量着房内的陈设,方才略略一看不曾注意到,这屋子里的摆件竟都是赝品,唯有那架小叶紫檀锈白鹤纹样的屏风尚可一观,可抚上屏面,方觉察针脚很是粗糙,更像是临时匆忙赶制的。
白奉卿不由摇头,满屋怕是只有面前这个黄花梨透雕花鸟图的妆奁,还有床侧摆放的黄花梨透雕花板的面架算是值钱的物件了,虽是旧物,成色倒好。
至于墙角那张三面帷帐的紫檀镶瘿木六柱架子床,外表瞧着倒是华贵精致,轻轻敲打,便可知此物早已腐朽老化,只怕哪一日便猛然塌落了。床榻上放了好些物件,只怕床塌之时,全都会压在自己身上。
白奉卿不由苦笑,这院子里怕是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如水,往后更需小心才是。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扣门声,只敲了两下,见无人回应,便直接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来人一身粗布麻衣,像是下等的婢女。看来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尚以为白奉卿还在昏迷,这才直接推门而入。
“你是何人?”白奉卿忽然开口,惊了方才进来的女婢。
“小姐,奴婢阮姐儿,是大夫人派来专程照看兰花的,奴婢算准了日子,今日该浇水了,特意问过院内姐姐,想着趁小姐安睡之时抓紧时间将水浇了,不曾想竟然会惊扰到小姐......小姐恕罪,小姐恕罪。”阮姐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很是怕白奉卿。
“先起来吧。我没有怪你,不过问问罢了。我今日方才醒过来,你们不知情也是正常,不必害怕。”白奉卿语气和缓的说道。
阮姐儿大喜,连声道谢,“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白奉卿走近门口,轻抚花盆边缘,认真欣赏着面前这盆兰花,方才未曾仔细看清楚只觉得清丽特别,如今走近一看,当真惊艳,兰花本就优雅,可此花却比其他兰花叶姿更加潇洒俊秀,这花香也更为幽雅清醇,像是聚齐了万物灵气于一身般,让白奉卿看的有些入迷。
看得久了,便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阮姐儿,你照看这花多久了?”
阮姐儿有些不适应态度如此温和的白奉卿,又想到此前白奉卿应当是看见过自己照看这花的,此时却有此一问倒显得有些奇怪,又想想许是自己地位底下,白奉卿方才没在意过自己吧,因此愣了许久方才回道,“回小姐话,已经有半年多了,这花贵重,需要专人照看,府内的花匠平日里杂事繁多,无暇照看此花,便派奴婢来照看。”
白奉卿倒是没注意到阮姐儿的迟疑,只是随口问道,“这花可是紫云寒兰?”
阮姐儿一惊,小姐素来不喜欢这花,是以从不过问,便是有时候觉得自己来浇水烦扰了,还会责骂几句,如何今日主动开口询问这花,莫不是这寒疾竟能改了人的性子不成。
白奉卿这才注意到阮姐儿呆愣原地没有回话,还以为自己猜错了,便反问道,“怎么?是我猜错了么?你无需害怕,直言即可。”
“小姐说的不错,此花确是紫云兰花,这花便是在都城也并不常见,因而识得的人并不多,不曾想小姐竟然认得。”
说来也奇怪,自从醒来,满屋子都是陌生的人和事物,唯独这盆花她感觉很是熟悉,倒不像是头一回见,心中难免有些欣喜,“我也不确定,只是这花香我甚是熟悉,总感觉这花就该是叫这个名字,便试着问问,没想到竟然猜对了。”白奉卿低眸浅笑,倒让阮姐儿看呆了,小姐可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
说了许久的话,白奉卿终是体力不支,差点没站稳,强撑着身子摆手打发道,“你随意吧,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了。记得走之前带上门。”白奉卿嘱咐完,便径直回到了床榻上。
阮姐儿俯身回道,“是,奴婢记下了。”
不知过去多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子的沉静,惊醒了尚在熟睡的白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