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斑斓的晚霞照不进来,因为这是巴黎最繁忙最古老的地铁线路之一。摇晃的车厢里乘客们昏昏欲睡,梁凉微微弓着身子,倚靠着泛黄的车背,口罩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揉揉被口罩系带勒得生疼的耳后软骨。

“哔——”尖锐刺耳的到站蜂鸣声响起,巴黎圣母院站到了,地铁门缓缓打开。梁凉从起了球的棕色呢子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碎屏的小米手机想看看时间。殊不知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角落,已经有双手向他慢慢靠近,没等他点亮屏幕,那个人影从阴暗中闪出暴起,一把按住手机,发力,夺,甩,拔腿就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待梁凉起身欲追,地铁的门却早已紧紧闭上。他透过门上划痕遍布的玻璃小窗看着那个灰色鸭舌帽逃之夭夭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手机被抢了。

电光火石间,车上的乘客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把各色目光投向了这个黑发黑眸,身材高大的东方面孔青年。虽然蓝色的医用口罩把梁凉的鼻子以下遮得严严实实,可还是依稀能看出他有棱有角的面部轮廓。

有几个好心人上前试图用蹩脚的英文安慰一下,

“先生,你还好吗?”

“你需要报警吗?”

“Ne vous inquiétez pas, je vais bien, haha, ça ne sert à rien d'appeler la police.”(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哈哈,报警没啥用啊)

梁凉用熟练的法语回答道,甚至还干笑两声,试图缓解尴尬。毕竟也是来巴黎三年的“老巴黎”了,没想到今天一不留神竟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其实这样场景几乎每天都在巴黎地铁上上演,总是有小偷瞅准开关门的时间来伺机抢手机。刚来巴黎也就算了,不了解,这堂堂老巴黎还中招,只能说是防不胜防了。

还好是个旧手机,屏幕也摔得支离破碎,值不了几个钱,貌似新的小米也不是属于抢手货的行列。你怎么不看清楚再抢呢,倒是至少挑个苹果再动手吧。梁凉开始对小偷产生了江南细雨般绵绵不绝的怨念。可仔细一想,发现好像还是不对,里面的微信,qq聊天记录,各种app的资料是不是就一去不复返了。

有句话叫,退一步越想越气。我梁凉已经落魄至此,这贼老天还要给我安排这一遭,真的是不开眼!悔不当初,要是一切能重来就好了,我一定不看手机,不对,我要胖揍这个操蛋玩意!我这一米八的大高个,被人白白抢了手机,说出去简直丢人呐。

梁凉不自觉得捏紧了拳头,直至骨节发白。懊恼悔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化成一个快速凝聚的漩涡在梁凉脑海里盘旋。这个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逐渐将他吞噬。所有这三四分钟内发生的种种,残破如打碎玻璃的画面,到站刺耳的高分贝提示音,车厢里陈旧如发霉被褥的味道,都变的清晰起来。

这是产生了幻觉吗?什么情况?梁凉觉得坐过山车也没这么刺激。还没等他仔细体会这种混乱又真实的感觉,一股巨大看不见的引力仿佛一只隐形的手,把他从漩涡中揪了出来。

“哔——”又是刺耳的到站提示声,梁凉从强烈的失重感中恢复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车上的到站提示牌,不对 !前方到站是巴黎圣母院,周围本应该凑上来的人群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各自待在原来的位置上,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的聊天。

梁凉眯起眼睛,迅速将目光锁定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果不其然,一个看似瘦弱北非白人正压了压自己已经掉色得看不出颜色的鸭舌帽,顺着下车的人流向自己涌过来。

时间倒流了?还是刚刚我做了个梦?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梁凉尝试性地将左手伸进口袋,想要去掏手机。那个罪恶的影子也像一个横向移动的螃蟹,灵活地靠近自己。

已经经历过被抢的梁凉二话不说,双臂撑开周围的人群,一个箭步冲向了正伺机而动的鸭舌帽。瞄准了他的小腹,梁凉抬腿就是一膝盖,下一秒,坚硬的膝盖充分感受小腹的每一寸绵软。

自阿巴斯从阿尔及利亚移民法国以来,好吃懒做又没有手艺的他一直做着偷盗,抢劫这些不太光彩,而又来钱快的行当。在巴黎“从业”八年,哪怕做过一些大案,却始终保持着零被抓的优良业绩。已经三天没有开张的他最近手头又开始紧张起来,他决定来这个自己熟的不能再熟的地铁线路上碰碰运气。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亚裔愣头青,开关门的时候准备掏口袋,真是不知死活。心想自己今天晚上晚饭有了着落。哪里晓得这人竟然主动出击,在自己精神最集中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下,登时觉得地面高速地靠近自己。闪避不及的阿巴斯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吃痛倒地不起。

“您在做什么?”

“他是疯了吗?”

…………

刚上车的人们显然被这一幕吓个不轻,此起彼伏的讨论声音像一个被打破的水瓶,稀里哗啦地止也止不住,流个不停。

回味着刚刚自己那个漂亮的膝撞,哈哈,高中时候的武术兴趣班没白上!梁凉看着蜷缩在地板上的“受害者”,很想去问问他感觉如何,小子,让你抢我手机!不对,是让你想抢我手机,这毕竟人家还没有出手,自己属于是主动防御了。

“你为啥无缘无故打人啊?”

受到惊吓的众人原本在梁凉身边形成了一个两米的真空无人地带,剧本里应该上来安慰自己的黑人大姐挺身而出,不过这次反过来质问起他来了。梁凉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他肯定不会怪我,我想打就打了呗”,梁凉本来想说这人是小偷,可话刚到嘴边,变成了这一句非常不着调甚至有点离谱的玩笑。说罢还摊了摊手。这人没有来得及作案,更别说被抓个现行。自己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小偷。但他有这么熟练的手法,肯定警察局留案底了,不会想着要和我追究责任。梁凉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就是便宜了这个家伙,自己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见义勇为是有代价的。当下只能继续留着这货祸害法国人了。

黑人大妈听了这话眼睛瞪了就像两个电灯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在法国的亚裔都这么嚣张了?不是一直以来亚洲人都是很软弱的吗?怎么还有亚洲人欺负起其他人来了。

一直蹲在阿巴斯身旁检查情况的人们闻言也觉得不对劲,诧异地看了梁凉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词——神经病。

“快报警啊!”

有人出言提醒。

“别别别!”阿巴斯虽然觉得干翻自己的亚裔是个神经病,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招来警察,贼天生就见不得警察嘛,这也算是职业病了。

“不需要,谢谢谢谢,我还好没关系。”阿巴斯赶紧起身,示意自己没事。为了显示没受伤,甚至还咬着牙挺了挺腰板。

多善良的小伙子啊!自己无缘无故被别人欺负了,但生怕占用公共资源,就不报警。这是什么样的光辉品格?这是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不 !小兄弟,你不能这样轻易原谅他。我不可以看着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白人男子突然站了出来。年纪轻轻的他,谢顶这种不幸的事情却已经找上了门。顶着所剩不多的头发,义正言辞,仿佛他是法兰西公平自由的象征。

享受着众人的关注,他左手举着手机示意,“大家不用担心,我刚刚就已经报警了,警察下一站就到了。”

说完他走上前,主动面对面看着梁凉,生怕他下一秒又会暴起伤人。

“啊这,我下一站就下车了,不用这么麻烦。”阿巴斯心里只想来一句我他喵的谢谢你啊。

“放心,我们给你作证。”

“来来来,坐这里,你确定胸口没事吗?”

同样心里一“咯噔”的还有梁凉,自己到底是得了臆想症还是真的发生了手机被抢这个事情。但凡是个精神正常的唯物主义论者,都不会相信有时间倒流这种说法吧。如果是自己的幻觉,警察来了要怎么解释?一腔热血冷静下来之后,梁凉有些惶恐起来。

“哔——”终于到站了,伴随着老旧轨道互相疯狂摩擦的铁锈味,地铁缓缓地停了下来,梁凉的心却飞速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