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九月已近尾声……

往年,这时日早已是秋风瑟瑟,夜露重重……

而今年,上天却和仲元城百姓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毒辣的火球高悬于苍穹之上,高傲的俯视着人间,欣赏着由他一手铸造的炼狱里发出阵阵哀鸣……

曾经给人们带来丰收与希望的神袛,如今又将这一切亲手毁去。

千里荒芜,万里焦土,目之所及满目疮痍……这就是当前仲元城百姓面临的绝境。

瘦小的身躯抱着一团分不清颜色的包裹,小心谨慎的穿过一个个窄小的狗洞。灰土黄泥裹满全身,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是灰白不清的土屑,刚好让他与黄墙灰土融为一体。饥饿使他的脸更小,眼睛就突兀的大。那是一双水雾迷蒙,如山间小兽一样漂亮的眼睛。而此刻那里面塞满了惊恐与不安。

他听到小儿的哭泣声,他拼命的想要辨别那哭声的方向。然而那哭声太微弱了,不像是哭,更像是无力的唔咽。

但那样小的声音在恶魔听来却像是一种信号,进食的信号。

他其实知道,凭他,莫说是从恶魔的口中救下那个孩子,就是自己下一刻是不是还能活着都是未知。

可是……但是……心还是会痛,明明已经无力了,可心痛的感觉还真实的存在。

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裹夹着索命的魔音由远及近“大哥,又有一个,今明两天的口粮又有了。哈哈哈!”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逃遁而出,b奔涌向瘦成丘陵的脸颊,推走一道道黄泥灰土的阻隔,在脸颊上形成凌乱的小溪。

绝望与痛苦环绕满小小的狗洞,而狗洞之外是明晃晃大剌剌的尘世,而此刻青天白日之下,上演着一幕幕吃人的鬼剧。

被吃掉的大都是死了父母的孩子,年老无依的老人。而吃人的魔鬼,都是青壮的汉子,他们有的没有家人,有的吃完了家里人,便出来拉帮结派吃落单的灾民。

恶魔的嬉笑声里夹杂着孩子嘶哑的叫喊声,慢慢的远去,直至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却失了魂一样,良久才放过被自己咬出深深两排牙印的拳头。颓然的趴在杂草乱石中间久久没了声息。

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月已中天,他是被冻醒的。白日高温的炙烤,放佛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令人抖擞的寒意,毫不客气的攻击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无梦的觉了。

而黑夜却又是最好的掩护与屏障。

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干裂的唇又多添了几道新口子。但身体已经忘记了疼痛的感觉。

打开怀中珍宝一样一刻不敢放松的包裹,即便是睡着,也不曾放手。

露出一块拳头大小不知何物的黑色的物什,爹爹说这是家中经年的腊肉,因为藏在房梁上才未被发了疯的灾民抢走。硬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如今是他唯一的口粮。

黑色的东西下面皱巴巴一封信被小心翼翼的包着。那是明爷爷给大哥哥的遗信。

爹爹死了,明爷爷也死了。

爹爹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大夫,明爷爷是守山的猎人。

那时大哥哥还未去边塞从军,每到冬日,明爷爷带着大哥哥,爹爹带上他,一起进山狩猎。

大哥哥很会做捕兽笼。冬日大雪封山,鸟兽一食难觅。捕兽笼中放上谷物,每每抓到野兔,野鸟,大哥哥都献宝一样捧到他面前。在他崇拜的目光里,少年志得意满!

后来,大哥哥说:好男儿应志在四方,他要走出这穷山僻水,要去边塞从军。要保家卫国,要建功立业。

大哥哥自幼父母双双罔顾,与明爷爷相依为命的长大。他原以为,明爷爷一定会阻拦,可终是没有。

他还记得,明爷爷老泪纵横,感慨叹道:我孙儿长大了,有志气。是我明家好子孙!

他却哭着追出去老远:“大哥哥。你不要明爷爷和我了吗?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小傻子,我怎会不要你们。你还小,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你在家中,帮为兄照顾好爷爷,静待我归来可好?”明磊!他的大哥哥,带着清风朗月的微笑,半弯着腰,轻轻摸着他的发顶,像之前的每一次无关紧要的告别。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大哥哥离他好远。明明那人笑眼弯弯,近在尺咫,心底却生出无边阻碍,太年幼让他不明白那样的感觉是由何而来,令人无力的苦闷充斥满怀。

而他不知,此后一生他再未曾跟上大哥哥的脚步,再与他一同,跑遍漫山遍野,只为寻一只蛐蛐,翻遍丘陵小道,只为找一株草药。

原来那个在自己眼里,跟爹爹一样,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人,竟这样轻松地离开了。

是不是在大哥哥的心里,他永远只是邻家的一个妹妹,而永远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或许他可以做到更好,代他照顾好明爷爷,那样在大哥哥的生命里,他就会变得不一样吧。

宣誓一样郑重的点着头:“大哥哥,我一定会把明爷爷照顾得很好。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和爹爹,明爷爷,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明磊有瞬间的错愕,转而失笑。安抚地摸摸她的小脸,转身背起行囊,迎着朝阳出发,再未回头。

他的背影从一线变成一点,直至完全消失。留给身后一片荒凉的世界,目之所及,四下里再也没有了那个,笑容和曦,清风朗月的少年。他就这样,义无反顾的奔向千里之遥的边塞,而她永远记得那个名字-堰塞洲!

巨大的失落感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痛苦瞬间袭来,携卷全身,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身体却控制不住的抽搐着。

他没有如约照顾好明爷爷,连累的爹爹也走了。

大哥哥离开后的第一年,他们还经常通信。为了证明自己,她跟着爹爹习字读书,很是用功。尽管家中书本寥寥,且大部分都是医经药理。爹爹不愿教她医术,可书看的多了,她也略懂了些皮毛。

大哥哥信上说,大漠的夜色极美,星辰月亮,夜幕残云,都干净的像洗过一样。

她曾无数次梦到,爹与明爷爷带着她,一起去往大漠,去有大哥哥的地方,他们又能团聚在一起,捕鸟打猎,上天入地。

日头越来越毒辣。山涧的溪水,河流还有村口的水井,慢慢干涸。

山火接踵而至,明爷爷守了一辈子的山林被大火吞噬殆尽。村民们赶来与他们一起救火,然而于事无补。

饥饿的躯体与可怜的水源与无情大火相比,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很多人被大火当场吞噬,与山林一起化成灰烬。

明爷爷被爹爹救出火场的时候,已经是带着血肉的骷髅。爹爹无从下手,轻轻动一下,明爷爷被烧焦的皮肉便烂泥一样掉下来,露出下面红哑哑糜烂的血肉。

爹爹也受了极重的伤,却不顾自身安危,拼尽全力奔忙在每一个伤者的身边。

他知道,爹爹是唯一的医者,是村民唯一的希望。

而她却是爹爹唯一的私心。即便是山火漫天的时候,即便是爹爹的脚被灼烫的大地撕扯下一块块皮肉的时候,即便是他被烧断的树干砸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她都被牢牢的关在自家的地窖里。

炼狱一样的人间,最熟悉的人们用最惨烈的方式一一告别。

这些都因为爹爹的私心与保护,她都未能亲眼目睹。

然而从别处逃亡过来的流民,在山火扫荡之后的半日,似地狱爬出的恶鬼,又一次扫荡了这片山村。

没有药材医治的村民,此刻连明日的口粮也没了。

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乡绅,知县从灾难降临的那一刻,就再未出现过。

明家庄里所剩无几的村民,像一股无声无息的溪流汇入死气沉沉的大江,跟着流民的队伍,飘向下一个未知。

偌大的明家庄就剩她与爹爹。空旷的山谷,呼一口气都能听到回音,这种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寂静,令她无法呼吸。

爹爹的伤势,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着最爱的人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流逝的无力感,此生她都不愿意再尝试第二次了。

明明爹爹的伤势不至于危及性命,明明有药可用的话,她就可以救回爹爹。

“苍天啊!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爹爹的好转,只要他能活过来,让我就此死去吧!”她跪在地上,冲着远方低迷的夜幕,冲着高悬苍穹的月,拼命磕头。直到鲜血破皮而出,遮住清澈的眼眸,整个世界血雾弥漫。月光不再孤傲清冷,涔涔泛着血影,妖异鬼魅。

天地之间,谁也帮不了她,谁也救不回爹爹,救不回明爷爷,救不回明家庄任何一位无辜的村民。

颓然倒在地上,她接受了事实,终是花光了全身的力气。

“就此死去吧!与爹爹一起,也许快走几步,还能追上明爷爷。”她血眸微暗,生气随体力一起慢慢抽离躯体。

十四年的无忧无虑,虽谈不上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是有爹爹倾心爱护,明爷爷大哥哥宠爱有加。人生遭此大变,不论身体与灵魂她都无力承受。

求生意志一旦灭了,再难燃起。

爹爹灰败的眼睛看穿一切,虚弱的动一下手指都是奢望,却在此刻,攒足了力气,给了她一剂耳光。

“爹要你在此发誓,爹走后,你若敢动半分寻死的念头,定让为父九泉不宁,与你娘生生世世不得见,日日受地府烈火烹油之刑,不得超生。”

她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深深望着越发虚弱的父亲。爹爹也才三十二岁,正值壮年,若没有这该死的天灾,爹爹还有许多大好的年华可以虚度。而此刻爹爹灰败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热心爱笑的医者不过短短半月,华发与皱纹并生,不知不觉间爬满两鬓与眼角。

她明白的,她明白爹爹有多爱她。明白就算这世道再难走,父母也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一个例外,变成一个偏差,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这世道对自身的判断都是一个可笑的谬论,更遑论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

可是爹爹拿出了那封信。那是明爷爷写给大哥哥的绝笔。爹爹答应了明爷爷一定会亲手交到大哥哥手上,可是如今这个承诺,爹爹注定要食言了。

与信一起的便是那块黑乎乎,石头一样硬的腊肉。原来爹爹私下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

是以她走到了这里,带着明爷爷的希望,带着爹爹的承诺,找到大哥哥就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希望。

……

——

作者有话说:

死很容易,活下来却需要足够坚毅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