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一章 枯木生花(1)
钟嘉永远忘不了梦里那个女人,她与自己长得毫无二致,沉浮靛青水下,嘴里不断重复着一首词:
“予我凤兮,其我心盼;
予我凤兮,我心欣然;
予我凤兮,我梦咸思;
予我凤兮,我欲为之。”
今日,是钟嘉魂穿到这个女人身上的第五天,据说……她是相府嫡长女。这姑娘十八生辰不慎落水,竟与钟嘉互换命格。
五天里钟嘉共沉了十八次水,幻想自己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到现实世界。但无论是江河湖池,还是深潭渊井,她最终都以呛水、昏迷、被人捞上来落终。
这套流程走了十八次,现在连她的水性都渐好。穿了十八次都没穿回去,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只能认命。
可是,昨天她跳进山间一深潭以后,再度睁眼却没有回到原先的丞相府,而是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老实点!知道你是丹陈人,但既已入我车吾国,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骁勇彪悍的男子低身钻进营帐。他不像别的男子高高绾髻,而是光头,只留头的上部编一条小辫儿。大胡黑髭,身材魁梧,脖子还上戴着一圈红珊瑚和玉石穿成大项链。
“丹——陈——?”钟嘉一字一顿,自语。
二十年前,陈国与车吾国经车陈一役,两败俱伤,议停休战。丹陈承先陈而立,领主中原、燕地、海右、西蜀、江南等地,幅员辽阔,广袤无垠。
建国之初,丹陈政治清明、王道乐土,以至山河锦绣,物阜民熙;四海咸宁,承平盛世。
新帝为保境息民,于四方边境设立柱国公府。京城内则册立钟离嵩为丞相,亲侍天子身侧,为陛下排忧解难。
钟离嵩有一嫡出长女,名曰晚嘉。据十八年前一云游道士所说,此女自出生便缺少一魄,生世不谐,难过十八。故体弱多病,常年用药。
天下人对此无一不知,人言籍籍。官中女子也多瞧不上她短命,常对她白眼相待。但钟离晚嘉自知她们说的没错,故从不反抗。
而今天,已是钟离晚嘉十八岁零五天,准确来说是钟嘉替她活到了现在。
此刻,钟嘉正暗自思忖:眼前这人衣袖窄小、衣泽鲜丽,这么说……他口中的“车吾国”应该是少数民族政权。
“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何闯入我们的边境?”那人声音雄浑,厉声斥问。
钟嘉松了口气,幸而车吾国并不知晓她丹陈丞相之女的身份,否则两国积怨已久,恐怕自己小命难保。
她处之晏然,镇静反问陌生男子:“丹陈距车吾有二百多里,马车颠簸,为何我现在才醒?”
“你被送来时仍处于昏迷之中。你是不是丹陈派来的奸细,快说!”陌生男子狞厉无情,语气暴躁。
“不对,二百多里开车至少都要两个半小时,更何况马车。我只是呛水昏厥,怎么可能睡了半天?”钟嘉仍旧答非所问,自言自语道。
“再不回答我的问题,就扔你去喂狼!”陌生男子逐渐失去耐心,恐吓之音如天雷轰响。
钟嘉不为所动,当他空气似的。她连她的高中地理所学都派上用场:“现在正值夏季,车吾国与我国西北地区位置相近,深居内陆,水汽不易深入腹地,降水比不上北方地区。”
随后她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这里竟空气潮湿……”
她虽被五花大绑、无法动弹,但依然从容地条分缕析:“正好京城最近几天阴晴不定、阴雨绵绵……所以我应该在京城,对不对?”钟嘉眼前蓦然一亮,仰头盯着陌生男子。
她原本是一名来自21世纪的无国界医生,西医、中医通习,常年奔走于灾害、贫穷、战乱、病痛之间,为受害者提供医疗援助。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之前,她正被国外反社会势力追击,驾车逃命却不慎坠海。正如梦里见到的钟离姑娘,沉于湛蓝澄明、奇光异彩的水底。
在水下,她从钟离晚嘉呆滞的眼瞳里,看到了杀戮、荣华、权利及命陨。
后来她才明白,这四个场景几乎概括了钟离晚嘉想要的一生,也是她作为钟离晚嘉的一生。
穿越之前,钟嘉跟随团队在国外执行救助任务的时候,火箭炮、坦克、战斗机她什么都见过。她甚至还被国外反社会分子拿枪劫持过。
所以如今被车吾国捆住双手双脚绑在木椅上,她也不像第一次那般慌张。心里早就盘算着如何化险为夷。
“你见过昏迷不醒就被送到敌营的间谍?”钟嘉反客为主,质问陌生男子一通。
“间谍”是什么意思?这倒是给陌生男子问蒙了:“那你说说,你为何出现在我们车吾的营地?”
“车吾的营地?”钟嘉勾唇一笑,不屑道,“你们居然敢把地下联络点聚在京城,难道是怕御林军剿灭你们不方便?喝粥不给碗,想被一锅端?”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陌生男子词钝意虚。钟嘉一眼便看穿他的心。
钟嘉环顾四周,营帐中的烛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映照着一面崭新的青玉案,于是更胜券在握。
“这个棚子刚搭起来吧?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是天经地义。”钟嘉临危不乱,嗤笑道。
“胡说!这里就是我车吾国的地盘!”陌生男子恼羞成怒,垂死挣扎。
“你不必急于辩解,审问水平还有待提高,”钟嘉虽身在险境,却仍泰然处之,“既然你与送我来的人沆瀣一气,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摄政王是我……”一阵浓郁的烂苹果味儿飘进鼻腔,钟嘉话未说完便猝然停住。
“什么味道?”钟嘉深吸一口气,闻得更深了些,对着眼前人问道,“你有糖尿病?”
“你娘的才有病!”男子反手甩了钟嘉一掌,尖声骂道。
钟嘉气得攥紧双拳,恨不得甩回去。奈何两手被紧紧缠住,当下还是逃出去要紧!她平复心情,心平气和道:“你是否有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并且已经持续很久了,如今视力也有下降。吃甜太多就会头晕、气短。”
男子疑惑,一个相府大小姐怎么知道他有消渴症?他转而又定住心:“那……那又怎样?”
“你要是再不控制,不出一月便双目失明。这个病我能治,前提是你要放了我,还要告诉我究竟是谁要取我性命?”钟嘉见过两国交战谈判的场景,手上总要有些筹码,才能同别人谈合作。
“京城的郎中都治不了,你能治好?”男子看她一个相府小姐,文文弱弱的。之前自己也命不过十八,怎么会懂医术?
“既然我能知道你患有此症,就知道如何控制此症。你别忘了,我娘来自春原许氏,祖上可都是宫廷御医。”钟嘉这五天里除了“寻短见”,也从一个个梦境之中了解了这具身体的部分过往。不过这钟离晚嘉母亲的娘家并非医药世家,只是她随便扯了个谎,用来震慑男子的。反正隔代太多,没人追究。
男子垂眸,他有所动容,等到他再抬起头时,语气已经不似开始那般粗鲁:“那你说,你如何能保住我的眼睛。”
“你先帮我解开。”钟嘉连同椅子挪了挪,提醒陌生男子解开绳索。
男子犹豫片刻,向外张望一眼:“你最好别耍花招!这里可都是我的人。”语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白刃,替钟嘉斩断绳索。
“现在可以说了吧!”男子昂了昂首,语气急迫。
钟嘉故意活动着泛红的手腕,慢悠悠地开口,“不行,既然要合作就要谈条件。说出到底是谁要杀我,再把我放了。第二日我就将药方飞鸽传书至此。”
“你敢耍我!”男子将白刃架到钟嘉脖子上。
“等等!”钟嘉道,“告诉我是谁要害我,今晚我就告诉你如何控制病情。”她想要的太多,反而激怒了陌生男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要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答应了雇主不能说。”男人道。
“你可想好了,是你的两只眼睛重要,还是那区区几两黄金重要。”钟嘉道。
那男人又陷入沉默。倏地,他放下匕首,一咬牙一跺脚,决然道:“罢了,说了就说了。是你们相府的桂姨娘买通我来毁你容貌,再嫁祸他人,并非取你性命。我思来想去觉得这锅扔给谁都不仗义,正好丹陈与车吾不共戴天,所以才想到这个办法。”
钟嘉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那你知不知道,若我容貌尽毁,摄政王必定出兵北上,到时候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生灵涂炭。”
“这……我确实没想这么多……”男人瞥向别处。
钟嘉:“你这个病要许多稀有的药草混合熬煮服用,才可控制,叫上你的人跟我去采药。”她想找机会逃跑,但她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没那么痴傻,断然不会放她独自离开。
钟嘉话音刚落欲向外走,男人却一个箭步,立即挡在她身前:“不行!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既然同我谈合作就要重诺守信,我救你,你放我,两不相欠。”钟嘉语气平淡。
“不对,”陌生男人突然警觉到什么,“春原许氏世代经商,未有一人从医,怎么可能是医药世家?”
“我……”钟嘉一时哑然,她忘了古时候还有继承家业、沿袭户籍这一说。
钟嘉现下只能求一线生机,搪塞道:“从医时家道中落,后人另寻出路。”
男子将信将疑,他又亮出匕首,蓦然刺向钟嘉。
钟嘉不知为何,像是这具身体有肌肉记忆一般,居然能推算出男子出刀的方向,向右后撤开半步,地面沙沙而响。
男人又出几刀,钟嘉都一一躲开。但奇怪的是这具身体仿佛只会躲避,不会攻击。
钟离嵩虽是文人,但也通武。丞相府的儿女都精习武艺,唯有钟离晚嘉从小体弱,只略会一二。
钟离晚嘉落水那日正好是她十八诞辰,府中上下大放悲声,筹备白事。
可让人万万没想到,枯树开花,钟离晚嘉居然从床榻上苏醒了。
郎中诊断说她脉象强健有力,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加康健。
但她醒来后似乎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从前悲观厌世、多愁善感,如今日日想着跳湖跳海跳池塘,变得极端。
营帐中,烛火下,男人的黑影高举白刃,目光又恢复最初的狠绝:“世人都知道你活不过十八岁,整日在府中吟诗作画,如何习来医道药学?”
钟嘉言辞令色地回答:“我确实总抱怨天地不仁、江河日下,可也常常埋怨自己不能多活几年,无以救济百姓苍生。”
“休想骗我!”男人握着雪亮的白刃对钟嘉步步紧逼。
钟嘉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撞在青玉案上。她内心惊恐、栗栗危惧。
若死在这个世界,她是不是就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