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死期已至
“藉由人类种族的智慧,利用脑神经科学与微电子科技。现在的我们可以直接用电信号来在大脑里制造出如糖似蜜的‘真实幻梦’。如此一来,我们甚至不再需要寻找无情世界的感情。只需要在糟糕透顶的生活无以为继时,奋力花掉兜里的最后一分钱,以求让自己在这个破玩意儿制造的伊甸园里爽上一爽。”
马非马的颈椎隐隐作痛,那里是“幻梦”AR的脑机接口。
也是眼前这瘦高卷发中亚裔年轻人口中所言、手指所指的,似乎能被看做是万恶之源的东西。
“老兄,先别搁这儿高谈阔论了,你可是跑我家里来避祸躲灾的,能不能安安静静的坐沙发上,等风头过去?”
“不!请您一定听我把话说完。未被蒙蔽的人们应该看的出来,整个人类社会已经陷入了空前的大停滞,我们在颓废衰败的路上径直狂奔。作为一个连安身之所都不固定的人,我想您应该很清楚,现在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极富与赤贫间的差距有何等惊人了吧?”
“所以呢?”
“所以曾经的我们仰望星空,因为现实世界还有无限可能。然而现在,我们甚至默认辽阔壮丽的现实世界都不再属于贫苦的大多数。请您仔细想想,当大多数人在虚拟的AR世界里迷醉,不就等于他们没有任何斗争的拱手放弃了现实世界的美好?”
“我想恰恰是现实世界糟糕透顶,人们才宁愿活在‘幻梦’中吧?”
“然而现实不是预设好的数据,它可以靠最卑微之人的双手改变,先生,就算今天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但至少我们可以携手并进创建更好的明天。”
“恕我直言,携手并进?你应该多翻一翻那些被斥为伪典的历史书。最美最甜的桃子早被人摘走了。旧时代的终结只为纷争世界带来了一纸盟约。多妙啊!世界各国竟然能达成一致意见,愿意摒弃过往恩怨,成立一体同心的‘地球主权国家联盟’。可结果呢?新时代的头等舱里仍坐着旧时代的赢家们,我们这样的平平无奇之辈还有些什么呢?”
不可否认,这个卷毛老哥的话语有些道理,但是道理往往只存在于书本典籍之上。
“对!正是如此。不仅如此!头等舱的乘客们在欢声笑语中反手焊死了舱门,而他们为了让破船上的秩序不至于土崩瓦解,好让自己的荣华富贵永葆万年,便无声的将余下的大多数人赶往了虚拟世界。一个简单的阴谋,就让剩下的可怜人甘愿用全部的勤劳,来换取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这不应当!我们需要把人们从醉生梦死中拯救出来,告诉他们,只需要砸碎虚拟的枷锁,就能得到现实的整个世界。”
听卷毛哥的意思,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理想主义者。
不错,然而现实的冷酷之处就在于它总能够挥舞着大棒将理想主义者敲的头破血流。
把人们从“幻梦”中解救出来?开什么玩笑,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已经习惯了在白日辛勤劳作,然后在太阳落山后将所得身家换成虚拟货币在虚拟世界享受——同样微薄的薪水,在现实世界里只能换来偏居一隅,而另一个世界里则能换来别墅楼宇。
突然说让他们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这样的解救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先生,自1848年来我们就一直在战斗着,我们牺牲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我们也流了很多血,而我们的敌人总在变幻着样貌,手段愈加慎密高明。但是请您相信,胜利最终会属于我们。虽然这样问十分唐突,但是您愿意加入我们吗?您看起来有些学识与见地,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们绝不是联盟政府宣传的暴民,我们是……”
“不!我拒绝!我只是一个勉强打工糊口的普通人,收留你也是因为你的确给了我一笔钱,仅此而已,切勿多想。而且退一万步说,这个世界没了我也照样转,我能改变些什么呢?”
“您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可我甚至改变不了房东要在这个月涨房租的想法,再这样下去,我得搬家去睡桥洞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吃喝睡,它们是最朴实无华的困扰,然而它们足以磨灭一个年轻人的所有豪言壮语,消磨一个年轻人的一切雄心壮志。
曾经的马非马又何尝不想在这个昏暗的世界里当一束发热的光?
“先生……”
“够了!哥们儿,不用向我布道,我大致清楚我们这个时代问题的根源,也不要向我说教,我马马虎虎阅读过足够多的典籍。话题到此终结,更重要的是——你赶快把网线给我接回去!”
“您听我……”
“再深妙的道理也不是你随便拔人网线的理由。你!卷毛!给我!立刻!马上!过去把网线上!要不就给我滚出去!”
到此刻,马非马十分确定眼前这个卷毛老哥是什么人了。
他并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也不是愤怒的反虚拟世界主义者,而是一个传统的左翼进步人士。
不可否认,哪怕是到现在这副境地,这世界上仍然有人在为消灭剥削,解放人类而奋斗,他们看清了所谓“幻梦”的本质,认清它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猪圈,而这个猪圈以低的惊人的消耗,圈养着绝大多数人类。
但就大的形势来看,可以悲观的说,他们的努力不出意外,多半是杯水车薪。
当人类没有经历枪林弹雨血雨腥风,而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与赞颂称道中放弃国与国的界限,组成“地球主权国家联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人类精英们对多数大众的彻底背叛。
没有别的理由,私下研究过相关问题的马非马知道,可能是因为旧时代的“白令海冲突”,差点爆发一场毁天灭地的世界大战,又或是因为名为“幻梦”的AR装置大量列装民用。
自那时起,连现实中的贫民窟都不需要了,贫民与劳苦大众们被无情的驱赶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这是一个让他们乐意接受苦难,自愿拱手交出物质世界所拥有一切的地方。
教会没有做到的东西,科技做到了,教会许诺死后的彼岸,而科技给予现世的彼方。
“幻梦”,以及它后续的所有AR设备,足够真实到游走于虚幻与现实的界限,让一贫如洗的人魔怔般的在其中醉生梦死。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当从“幻梦”问世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的有识之士们遭到了比苏东巨变还惨烈的沉重打击——昔日的斗士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原本明确的敌人模糊了面容,他们嘶声力竭的呐喊只被沉湎于幻梦的浮生当做调剂生活的笑话。
旧日的统治者们慷慨的许诺了乌托邦,而他们也真的给予了平民百姓以乌托邦。
只是这个乌托邦不存在于现实,只存在于电流与数据的交织之海中。
诚然,愿意为全人类战斗是高尚的,但是马非马觉得如今的自己早已消受不起这份高尚。
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所能做的只有安分守己,不惊扰他人,以不多的收入维持自己平平无奇的生活,遵从自己或许还在的本心,寻找虚无缥缈的人生意义。
而且这么多年稀里糊涂的走下来,他真心认为,这个世界会变成何等模样,真不是一两个凡人之躯能够轻易撼动的。
既然如此,干脆就随它去吧。
万物有始,万事有终,人类缔造了文明,终究会让文明在自己手中断送。
自己真诚的请求被干脆利落的无情拒绝,在无声静默中,那双年轻却粗糙的手将网接了回去,网络再次恢复。
像是个悲壮斗士的卷毛只能别扭的坐在有些拥挤的沙发上,他顺手掏出了裤兜里皱巴的香烟。
想狠狠嘬上两口,但死活没有寻得火机与烟缸,便只能叼着它呆坐。
马非马再也没有去多管卷毛哥,他若是觉得无聊,茶几上倒还有一些杂书可供消遣,等会儿风声过去,他估计便离开了。
所以马非马径直将接口插入了颈椎,再次接入了“幻梦”世界,为他的父亲打理起了日渐门可罗雀的游戏公会。
比起那些将所有财产都投入“幻梦”中的人,马非马在虚拟产品的消费上始终保持着极大克制,这也导致了哪怕他是在AR世界里也不是爽到飞起。
但也正因如此,他能更加深刻的划清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不至于让自己完全迷失在电子信号营造的美丽泡沫之中。
他刚才之所以急切的让卷毛停止废话,赶快把网线接回去,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电子瘾君子。
即便按照二十一世纪前三十年的标准来看,他也是一个能够离开现代网络,靠着看纸质杂书度日的另类。
现在的马非马之所以这么着急的重新上线,单纯的是因为按照与老父亲的约定,他需要在今天黄昏将至前,用收集好的各种游戏素材修缮父亲公会的各个角落,顺便还要置办一场足够盛大的晚宴。
今天是父亲公会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日,当黄昏将至,自己的父亲将会归来,他昔日的公会战友们亦会归来。
而且可以肯定的说,抛却生老病死与自愿加班这种不可抗力外,他们是一定会回来一聚的。
毕竟这款名为《众神之上》的游戏承载了自己父亲与他友人们的朋克青春,那是一个网瘾中年的青葱岁月。
考虑到开发无比拟真的AR游戏约等于再造一个世界,其中投入的资源十分海量,并且这个年代虚拟财产受到法律保护,这一系列原因导致游戏大厂的AR游戏虽然会不断更迭版本,兼容新技术,但绝不会轻易关服。
恐怕也正是如此,自己老爹还能在工作繁忙之余找到老友们,齐聚一堂,用仿生美酒致电子青春。
对了,要是今天这事办的不错,自己老爹一高兴给自己发点红包,再加上自己辛苦攒下的小钱,那自己下个月就绝无可能睡桥洞了。
想到自己又能在这座愁城中苟且一个月,这多是一件美事,美到足以消弭积压在心头的不快。
然而世事难料,现在的马非马面对的,则多是一件美“逝”。
虽然他不是一个高洁的斗士,一个愿意为了全人类的明天去呐喊、去战斗的崇高猛士,但是他的良心让他绝不愿做出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的荒唐事——更何况人家付了钱。
楼下早已警笛大作,本着试一试,应该没大问题的想法,他尝试着收留了落难至此的卷毛哥。
好吧,试试就“逝世”。
年轻的警员,陈旧的武器,慌乱的现场,一发本不应该射出的子弹“砰”的一声带着硝烟与热火飞出了枪膛。
马非马没有在幻梦AR中醉生梦死,但他又的确在幻梦的世界中丧失了对物理世界的感知,在手舞足蹈中被物理意义上的一枪淦死。
胸口的剧痛几乎瞬间将马非马拉回现实世界,然而脑机接口又不断向大脑传递着截然不同的命令。
“你在干嘛!他没拿武器!”
“别把手指放扳机上!别这样!我说过多少次了!”
“我……我!我!”
现实世界一片吵闹,一阵鸡飞狗跳。
卷毛哥歇斯底里的质问,老警员严厉愠怒的斥责,年轻警员不受控制的颤抖,在不大的房间里乱成一锅粥。
“叮咚!”
“现在是本地时间五点整!”
“质量传输装置,第二十一次点火!启动!”
连闹钟也进来掺和一脚,报起了整点。
而万里之外尤卡坦半岛的希克苏鲁伯试验基地,质量传输装置再一次激活点火,试图将拥有质量的物质以超越空间与时间的形式,直接传送往远在深空的“曙光”空间站。
现实世界并没有因为一场意外的误杀而掀起什么波浪,一切照旧,万事如常。
中弹的马非马先是眼前一黑,接着他确定自己眼中所见是未曾见过的真,一种亲临宇宙无垠广阔的震撼。
“BUG!BUG!”
可能自己遇到BUG了,这绝对有可能!倘若是真的,自己又可以靠着上报BUG小赚一笔了!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马非马都没有想到自己死期已至,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BUG,一种真正意义上让人混淆虚拟与现实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