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第1章 她孑然一人
隆冬腊月,呵气成冰。
山间的风打着旋儿吹进弥渡村,屋顶的茅草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等这场雪落了,茅草就会融成灰褐色的地面。天空中没有太阳,像是水墨晕染的一样,灰白的云连成一片,僵硬着,风吹不动。
村里人窝在家中,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但此刻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麻衣妇人簇在一起,双手抄着袖管,抖擞着,给居中的妇人陪着笑脸。
“何大姑,你家真得了南迁的名额啦?落户在哪儿啊?”她身旁的一个妇人问道。不等何大姑回应,李三嫂快嘴抢答道:
“大姑还能骗我们不成?我家那口子跟衙署的人有交情,人家说名额就那么多,都贴在公告里,要是谁家贸领了,那罪可不小,得关起来打板子哩!”
被叫何大姑的妇人单盘了一条腿,没样地坐着,她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奉承,淡着脸没有回应,只吊着一双浑浊的眼,斜斜看着西向的一条小道,紫薄的唇紧闭成一条线。
她浑浊的目光忽然闪了闪,不自觉挺直了腰,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那是谁家的姑娘?瞧着面生。”
众人敛了声,顺着何大姑的视线看过去,不约而同地瘪嘴皱眉,露出一副难以言说的神情。
只见灰白的小道上,一个瘦削的麻衣少女正朝村外走着,她背着个巨大的竹背篓,那是村民上山拢松针用的背篓,此刻满满一背篓不是松针,而是一只硕大的狗。那狗一身油光水亮的黑毛,不难想象,它要是发起狠来,十个壮年男人都不一定打得过,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默契地沉默了一瞬,她们交头接耳起来。
“俺只见过人骑狗,还没见过狗骑人。”
“恁大一条老狗死了,拿来炖汤多好,这大冷天,喝汤多是一件美事儿啊!”
“果真是个傻子,哪里懂什么饥寒哟!”
哨子般的风声也掩盖不住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们一边打量着那少女,一边可惜地摇着头。
何大姑不耐烦地扭头瞧了她们一眼,李三嫂立刻弯腰凑近她,
“前几年,打北边来了个风水师,这就是那风水师的女儿。偷偷南下来的,不知道理正收了什么好处,把村西口一间没人住的土屋给了父女俩,刚住没两三年,神神秘秘的。”
“风水师?”何大姑眉头一皱,嘀咕了一句。
早年间天家就三申五令,不允许民间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又是从北边来,又是明知故犯,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可纵使那姑娘一身乡野村妇的打扮,通身水灵却从那段嫩生生的颈脖溢出来,方才那无意间的一个照面,饶是她“阅女无数”,也挪不开眼,霎时间心头一紧,仿佛瞧见了一尊不容亵渎的玉雪女神像,肚子里那点龌龊的打算被照了个明白。
这时,一阵轻盈的铃声遥遥传来。
何大姑眯起眼,看见那姑娘停了停,提着个小东西在身前晃了晃,应该是一串铃铛。
那姑娘回头低低地瞧了一眼,又晃了晃铃铛,像是在招呼什么跟上,复才继续前行。可阡陌小道上,只有她和她背上的狗,再没有别的东西。
“虽说明令禁止了,但这行当还是吃香的,不然怎么能把一个傻丫头养得这么好?”有妇人咂摸着感叹,“可惜——”
“傻的?!”何大姑脱口而出,同时明白过来,方才她们说的“傻子”,可能是真的傻,不是因为没炖狗肉而被嫌弃的“傻”。
“长得恁俊,看不出来吧?平日里见了人都笑眯眯的,谁也瞧不出来这里有问题。”李三嫂指了指脑袋,又将手抄进了袖管。
何大姑点点头,好像也觉得很可惜似的微微露着下牙,扭转了坐姿正对着李三嫂,李三嫂得了赏识一样加快了语速:
“去年年初何五公死了,头七那晚落了雪,村子里的狗叫了大半夜,我在屋里听见有人摇铃铛,跟招魂儿一样。第二天一早,何小蛮子打开他阿爷的灵堂一看,大叫一声就跑了出来。乡亲们往里一瞧,也都吓了一跳。灵堂里黑黢黢的,撒的香灰上密密麻麻都是脚印,脚印上还有没化掉的雪,一圈一圈的,跟有人在灵堂里打转似的。大家都说是何五公回魂了。结果那傻丫头站在门外,跟何小蛮子说,昨晚灵堂的长明灯灭了,他阿爷找不到回家的路,挨家挨户地敲门问呢。说完她就走了。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前一晚起夜,见着这丫头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在村里走,好像就是往何五公家的方向。”
“撞邪了?”何大姑问。
“不清楚,”李三嫂顿了顿,想到什么,又将话峰迂回了些,“其实也不影响什么,就是性子不如一般丫头活泼,一个人的时候会自说自话。”
有人补充道:“不过去岁她爹死了之后,她这个症状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刚才还一个人背着狗,也不知道在等后面的什么东西,怪吓人的。”
“她爹死了?”那她岂不就是个孤女了!何大姑心头一跳,眼底的精光压抑不住就要迸射出来了,却垂头叹道,“真是个苦命人……”
“对了她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可有婚配?”
“约莫十五六岁,叫简酒酒,之前镇上有位教书先生替他儿子来提过亲,被她爹推拒了,除此之外,没听过她谈婚论嫁的事。”
——
将老狗埋葬在阿爹的衣冠冢旁边后,酒酒沐着薄雪,推开了院门。
一年前的冬日,阿爹简纵外出办事,不幸遇难,尸骨无存。
昨日夜里,老狗吞吞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至此,她便是孑然一人了。
雪粒子积压在她的睫毛上,沉得她几乎抬不起眼。刚插上门栓没一会儿,何小蝶尖细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酒酒姐,我娘让我给你拿糟鱼来了。”
酒酒下意识朝檐下望了一眼,以往何小蝶来了,吞吞总要慢吞吞地走到门边,由着何小蝶一边说话一边揉它的耳朵。
她静默了片刻,开门对何小蝶微微一笑。
何小蝶是隔壁六婶家的孩子,今年八岁,生得十分瘦小,正抱着篮子四处张望,见酒酒开了门,目光也下意识落在她的身后,愣了一下,泥鳅似的进了门,屁股一拱将门关上,这才放下篮子,很警惕地说:
“酒酒姐,你要小心何大姑那个老太婆。”
“何大姑?是谁?”酒酒拿出手帕,俯身给何小蝶擦了擦鼻涕。
何小蝶一吸溜,小脸一红,有些扭捏,“就是那个胖胖的老太婆啊。”
“她怎么了?”酒酒淡笑着,提起糟鱼往堂屋走。何小蝶走在她身边回答道:“今天下午你不在家,她去我家找我娘了。”
“嗯,然后呢?”
“她跟我娘问了好多关于酒酒姐的事情呢,好像是要给你说一户好人家,那家人很富贵,出门都坐轿子呢。我娘听了可高兴了,说酒酒姐又漂亮又能干,连县城里的教书匠都配不上。”
酒酒无奈地暗叹了口气,点燃了油灯,火星子哔啵一跳,昏黄的光衬得她益发柔和。
“那小蝶为什么要我小心那个何大姑呢?”
“我娘让我跟你说的,简大爷每次外出之前,都要托我娘照顾酒酒姐你呢。”简纵的死没有办葬礼,何小蝶还当她简大爷外出办事没回家,语气很是天真,“我娘说那个老太婆没安好心,让你不要被骗了,我也觉得她不好,嘴巴都是紫的,像坏话说多了烂嘴巴一样。”
酒酒点点头,“谢谢小蝶,你回去跟六婶说,酒酒明白,让她放心。”
“对了,要是酒酒姐晚上一个人害怕,我可以在留这里陪你哦。”说着,何小蝶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我锁好门,不怕。”
“那好吧。”
何小蝶传完话就该回家了,酒酒装了一筐下午背回来的干松果让她带回去,笑盈盈地站在拐角处,目送她进了自家院门,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
可回到家背靠柴门,她看着屋檐下,表情却寸寸淡下来。
吞吞不在那里,坐在檐下的是个小孩,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正看着酒酒,他的皮肤白如积雪,头发也是白色的,长长地垂在地面,一双颜色淡淡的冰蓝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