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夜很深,冷月高挂。

几颗稀碎的寒星,像是一粒粒散落的珍珠,冻结在了昏暗的夜空,可怜巴巴地闪着微弱冷冽的寒光。

无风,树不动。

夜本应该很静。

然而此刻的艳阳湖,却是声乐震耳,嬉笑不绝,粗男败女间的秽言污语更是如涟漪般奔四周而去。

音响所起之地便是停泊在湖中的那艘巨大豪船。

豪船筑有两间雅阁,灯光璀璨,照得富丽堂皇,云窗雾阁,华彩珠帘自然垂落,极具高贵韵味。

阁内灯红酒绿,装饰炫彩,缭绕着一股醉人幽香,琴音渐响,大红色的绣花毛毯上,九名伎女拖着绮丽的舞裙一跃而起,数条水袖轻扬而出,绚丽的香阁瞬间飘起无数花瓣,芳香四溢,教人欲醉神迷。

离舞台不远处,船的主人廖永忠正赤袒着上身,斜躺在一位美人的腿上,一边吃着侍女递给的水果点心,一边欣赏着伎女的绝艳舞姿,叫好的同时,还不忘将手揣进美人的怀里,左右抓捏两下。

“哎呀,侯爷,你讨厌哪。”

美人嘴上说着讨厌,玉手却隔着轻纱将廖永忠的手抓得更牢,又故意轻揉起来。

美人音甜手软,早已撩得廖永忠浑身酥麻,春意难耐:“侯爷我啊,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

“侯爷喜欢就好,只是……”

美人玉指轻点廖永忠赤袒的胸膛,怜声道:“只是不能一直常伴左右,奴家甚是心伤呢。”

廖永忠扶手入怀,露出一丝温暖笑意,宽慰道:“美人莫伤,本侯今夜来此就是要为了告诉美人,我那老不死的贱人昨夜已经西去,无需多日,便可将美人迎入府内了。”

“真的吗?”美人欣喜,急切问道。

“本侯何时骗过你啊,美人若是不信,不用多日,也别等什么死后头七,守孝一年了,明日天一亮,本侯就接美人入府,可好?”

“侯爷,此话可真?”

“真,一万个真!”

“可是……”

美人双眸闪过一丝哀伤,心念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欲言又止。

廖永忠一眼便知她的心伤,当即问道:“你是在担心他们?”

“嗯。”

“美人放心,此事,本候早已和他们商定,只要得到神机图,所有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美人焦心未除,仍是一脸愁容:“可奴家听说,神机图是大明特级机密,自出世以来,就一直由锦衣卫看管,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触,您能得到吗?”

“笑话,以本侯在大明的地位,取那神机图还不如探囊取物?莫说放在镇抚司,就是锁在大明宫,本侯照样……”

廖永忠早期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过很多汗马功劳,回到金陵后,便拜了德庆侯,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有着十分把握。

可未等他豪言壮语说完,就听“嘭”的一声,雅阁房门霍然断开,伴着缭雾,从门外悠然走进一位少年。

音停舞止,众人侧目惊望。

就见来者样貌清秀,年纪不过一十八九,墨黑长发轻搭后背,一撮斜边刘海既不遮眉亦不盖耳,自然浮动于一侧,光洁白泽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坚毅,只是他那双如冰的冷眼,看起来很不友好。

少年怀抱绣春刀,立于门前,笑问道:“侯爷,好兴致啊!”

廖永忠原本醉意正浓,满脸的春色,此刻乍见少年,竟瞬间清醒了很多,原因并非少年那一脚震耳的踹门声,而是他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飞鱼服。

这种飞鱼服由云锦作坊选用上好的真丝绸缎,配有妆花罗、妆花纱以及妆花娟制作而成,因所绣四爪飞鱼纹而得名——飞鱼服。

飞鱼服在大明是一款仅次于蟒服的二品赐服,和绣春刀一样,只有皇帝钦点之人方能穿戴。

而穿戴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这类人,被唤作——锦衣卫!

锦衣卫的官阶不高,只有三四品,却可以缉捕暗杀任何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只要涉嫌违纪,一律杀无赦!

庆幸的话,一刀结果,让你死的痛快,如果不幸,那等待犯人的将是一百大酷刑的折磨,剥皮揎草,堕指刺心,手段极其残忍。

故而,在大明为官的文武,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无一不闻风丧胆,避而远之,即使官阶再高,不幸遇到锦衣卫,也要屈尊降位,笑脸相迎,免得生祸,无端落得个死罪。

廖永忠久居金陵,深谙锦衣卫的恐怖,即便他贵为尊侯,此刻乍见锦衣卫,亦不由得心头一慌,怔了好大半天才回过神来,蹙着眉,小心问道:“你是——锦衣卫?”

少年拱手横刀:“卑职锦衣卫千户——冷云凡。”

廖永忠心下不安,表面仍是泰然自若:“哦,原来是冷千户冷大人,这大半夜的,怎地有兴来我这儿了?来来来,门口冰寒,来,里面坐,里面坐。”

“来啊,给千户大人献座。”

左右侍女出来一人,将椅子放在廖永忠对面,又诺诺地退到了角落。

冷云凡亦不客气,一步掠至身前,刚一落座,就觉得有股浓郁的幽香扑面而来,引得他稍有不适。

冷云凡镇了镇神,淡然道:“侯爷,您这地儿还真是难寻啊!”

“私人娱乐而已,不知千户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啊?”廖永忠此刻已在美人的帮助下穿好衣物,端坐于前。

“查案!”

冷云凡说着话,“啪”的一声把绣春刀甩在案上,震得瓜果点心都险些落到地上,语气更是异常坚硬。

廖永忠位高权重,在大明帝国有着极高的地位,这番无理行径,若是换作他人,恐早死了上百次。

可眼前这位不同,他们的权利根本无法用官阶来衡量,只要他们想杀人,你犯没犯法都得死,根本不需要多余的理由。

廖永忠是个聪明人,他非但不气,反而面带殷勤地递过一杯美酒,赔笑道:“千户大人心系大明安危,深夜还在操理公务,实乃大明之福啊,来,上好的醉仙酿,解解乏儿。”

醉仙酿盛在玉瓷杯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翡翠。

冷云凡顺手接过,只是微吸一口,便放回了桌上:“这酒,血腥味太重,不合我的胃口。”

此话意有双关,廖永忠一听便知,但他仍是勉强笑道:“千户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

冷云凡怀抱双拳,冷声道:“开玩笑的是您吧,侯爷,夫人尸骨未寒,您就来此奢淫享乐,您这心,未免也太大了!”

“故人已去,长痛于心也不是办法啊,千户大人,您说是不是?”廖永忠闻言淡然一笑,显然没把夫人的事放在心上。

如此厚颜,真是生平难见。

冷云凡亦不在意,只是冷哼一声道:“呵,还是侯爷的心宽啊,好在凶手已经找到,夫人也可安心离去了。”

乍一听找到凶手,廖永忠神色忽变,再无先前那般笑意,双眸如鹰瞪着冷云凡:“哦,那敢问千户大人,凶手现在所在何处啊?”

冷云凡横眉冷对,一字一字吐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看来,千户大人今夜是有备而来啊,不过……”

说到这,廖永忠顿了下,信手抓过桌上的醉仙酿,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亦变得如夜一样阴沉:“千户大人,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有些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您就不怕有来无回?”

冷云凡并未被廖永忠的表情吓到,反而因为他的坦诚,露出了些许快意:“这么说,侯爷是默认了?”

事情败露,他也不必讳言,只见他眉宇间寒芒一闪,厉声道:“既然你敢找到这儿,侯爷我也不怕告诉你,那贱人就是我杀的,你能拿我怎样?”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冷云凡握刀在手,眸中杀意凛凛。

“想杀我?你以为这里是镇抚司,你说杀就杀?别人怕你们锦衣卫,我廖永忠可不怕,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动你侯爷的下场,来啊!”

廖永忠大手一挥,数百十字镖如箭雨流星般疾驱而下,冷云凡一时未警,险些中伤,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挥动着绣春刀一边上下躲窜,一边抵挡暗器。

十字镖快而凌冽,仅数息,便钉满了整个木板梁柱,莫说是人,就是窜出一只耗子,都会被扎得满身是洞,可出乎廖永忠意料的是,那万千十字镖竟未伤到冷云凡分毫。

他游目四顾,满脸讥讽地撇了撇嘴:“锦衣卫四大千户只来你一人,其他三个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冷云凡横刀在手:“对付你!我冷云凡一人足矣!”

“大言不惭!”

廖永忠话罢,又是大手一拍。

二层楼阁乌压压地飞下一群黑衣人,华彩珠帘四散,一道道寒光凌空袭来,风声骇人。

冷云凡位列锦衣卫四大千户之首,从小就跟着父亲冷傲天学习各种最简单快捷的杀人手段。

眼下这群黑衣人个个扎着武士头,手握太刀,即便他们蒙着面,冷云凡依然可以断定,他们皆是来自东瀛的流寇,故下手亦比平常重了些。

但见雅阁荧光下,冷云凡身影如风,弯刀如电,夺目银光中,鲜血乱泣,刀起人落,仅仅小炷香的时间,二楼下来的黑衣人悉数斩尽。

原本芬芳馥郁的雅阁,瞬间尸横遍地,死亡的气息,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

血,一点一滴自刀尖滑落。

荧光乱晃,冷云凡站在血泊之中,恰如死神一般。

而此时的廖永忠也已没了先前那股横劲儿,竟吓得和伎女们躲到了一旁。

冷云凡拖着血刀迈过满地的尸体,来到身前蹲下:“我冷云凡想杀的人,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区区几个流寇就想拦我?你也太小看我们锦衣卫了!”

廖永忠聪明一世,今天这个结果,他早已预到,此刻再见冷云凡,亦无太多惧怕之色,他没有说话,只是忿恨地哼了一声,便把头撇了过去。

“呵,还挺有骨气,这一点倒没辱没了我们大明的名声,只是我想不通,你身为德庆侯,什么荣华富贵享受不到,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暗地里私通倭寇,贩卖军密,说出去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一个小屁孩,你懂个蛋!”

廖永忠回首望了一眼美人,美人亦望向了他,仅这一眼神会,廖永忠便已心满意足:“世人憎我笑我,又何妨?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就算颠覆大明江山,我亦不辞!”

冷云凡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如此忘却自己,只是他最后的一句话着实让自己感到很不爽,当即一盆冷水泼下:“都快要死的人了,还说梦话?”

廖永忠坦然不惧,冷声一笑道:“你以为杀了我,事情就解决了?你以为杀了我,你就没事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

“怎么?想吓唬我?”

“不信,你可以一试,我保证,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冷云凡再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刀挥下,血溅玉窗,廖永忠的人头如落地西瓜般,一直滚到墙边才停了下来,吓得周围伎女纷纷掩唇大叫,个别胆小的甚至惊昏了过去。

却唯独那位美人冷颜如霜,脸上毫无惊恐之色,更无半点忧伤之情,适才冷云凡砍下头颅之际,她也仅仅只是瞟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此时,一缕月光自窗外透进雅阁,恰好落在她的脸上,本就白润的肤容,照得越发软嫩,仿佛一颗泪珠都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确很美!

带着一股勾人的美!

纵是她此刻心含恨意,面冷如冰,亦难掩盖她那绝艳的媚姿,就连冷云凡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面杀手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仅这几眼。

他也已失了魂。

这一刻,他似乎体会到了适才廖永忠所说那句话的含义了。

只是不多时,美人忽然抬了下头,冷云凡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无理,慌忙扯下廖永忠的一块衣布将头颅包裹起来,又回到美人身旁。

她还是保持着那样一张冷酷的表情。

冷云凡很不解:“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他死了,你一点都不心疼吗?”

美人木讷地望着地上的血滩,黑如点漆的双眸,满是冰凉:“我和他不过是主人的一颗棋子罢了,哪有什么资格谈心痛?”

冷云凡很少有杀女人的冲动,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绝世美人,此刻再听她这么一说,非但不想杀她,竟还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今天我不杀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来大明做客可以,再来捣乱,这就是他的下场!”

话完,提步一跃离开雅阁。

船外轻纱笼罩。

寒风骤起,吹乱烟云雾。

冷云凡提着头颅暗荡夜空,盘旋着烟雾弥漫,奔着大明帝都——金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