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大谆王朝立德四十五年冬三月,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雪。

一个年轻小道士从京城外白茫茫一片的官道上慢慢悠悠倒骑驴而来,只见他的双手不停地挥舞,神色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嘴里动不动口吐芬芳,竟然是在摆弄一男一女两个布娃娃,演绎着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恨情仇,年轻道士乐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兴许是手酸了,也或许是到了故事的关键地步,年轻道士停下动作,擦了擦眼泪,喃喃自语道:“江南士林竟有如此妙人,一本《风水相师》看的本公子如痴如醉,只是这揪心结局未免有点太不尽人意了。”

他低头看向那个女的布娃娃,柔声道:“天下负心人虽多,可有情人终成眷属始终是亘古不变的美好宏愿,本公子怎么舍得给你一个孤独终老,郁郁而终?”

于是他将男的布娃娃和女的布娃娃贴在一起,亲了嘴,并排躺入怀中,这才满意的笑出声来。

到了京城门口不远处,小道士下了驴,突然一拍驴屁股,这头刚才还活生生,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留下远远一串细碎蹄印的毛驴竟鬼使神差的变成了一枝梅花落在他手里,所幸身边没有旁人,否则必然被这白日见鬼吓个半死。

小道士肩扛梅花,拍拍衣服上的雪,望着大雪里巍峨而神秘的京城,忧郁道:“瑞雪兆丰年啊,可他娘的老子丰不丰就不知道了。”

……

京城玉京城里,偌大个皇宫白雪覆盖宫墙,红白相间,层次分明,更显庄严肃穆。已是临近年关的时分,这才是今年的头场雪,宫墙外的百姓从早晨就一扫挂在脸上数月的阴霾,欢呼雀跃,几家赫赫有名的大户譬如宋、齐,梁,陈四家,更是一大早就派人预定了学府街几家富贵顶天的酒楼饭庄,以示庆贺。

这也难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嘛。本朝老皇帝在位至今四十五年,且不说政绩如何如何恢宏,起码也基本落得个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除了十年前的一场要打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打起来的边境之战闹得人心惶惶,其余的顶多就是自家墙根儿里的治安小问题了。

老皇帝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前半生注重立德立言,据说光流传于民间的诗篇就不下千首,而这还只是老皇帝平生所著诗文里的冰川一角!到了后半生,一生崇儒尚学的老皇帝却又格外注重鬼神谶纬,每年天气稍有异常,就必然举行祭祀,如有灾荒,就甚至是历朝历代最大规模的封禅祭天,以求平安。

因此有铁笔史官直言不讳地评价道,本朝这位主子虽然一没扩充疆土,二没争霸域外,扬眉吐气,甚至就连先皇和东突厥、北瓦剌打了大半辈子也没打过而丢失割让的云中十六州也没收复,三有写诗的水平也着实一般,难以在本朝璀璨诗坛冠以登堂入室的四字评价,更别说辉映千古了。不过客观的说,从太祖皇帝提马造反开国起,赵家天下十多位主子里,就数本朝皇帝懂得休养生息,连一座像样的行宫都不曾建造,这多达四十年的省吃俭用,重视农桑,起码为后世填了前世的窟窿,创了太平。

宫墙外一片热闹,可宫墙里今天却反常的一片死寂悲戚,宛如两个世界。

四门紧闭,六部九卿,在京百官,甚至是京畿周围的六位亲王郡王都奇怪的在同一日临朝,依据本朝官制,封爵亲王,郡王等,都是一律不许参与早朝论政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奇处,今日这些密密麻麻不下数百位的官员,俱都不在平日里早朝专用的玉华宫,而是整齐划一的跪在皇帝就寝的安神宫前,雪地深寒,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已经晕厥倒地,可周围的值事太监没有一人过去搀扶。

这显然是出了大事的迹象!

日渐高升,临近正午时分,让所有人心悬的安神宫宫门终于缓缓开启,里边一前一后走出两位都已岁数不小的老人,前边一位头戴鱼尾冠,身穿藏青色老式道袍,后边一位身着红色蟒袍,弯腰驼背,骨瘦嶙峋,却偏偏因为那双阴鸷明亮的双眼而显得精神矍铄。老道人神色凝重,径直朝着白玉石阶往下走,百官自动让道,并无言语,一直到厚重的皇宫大门开启,老道人出了宫以后,红衣蟒袍的阴鸷老人才提了一口气,尖声道:

“上谕:着礼部尚书宋襄礼即日拟定金牌金册,封清凉山为道门之首,无极观为国术重地,天下道门一应归心,万民香火一宗俱承,钦此!”

底下百官俱都伏首,跪在靠前边的一位中年官员沉声道:“臣宋襄礼遵旨!”

阴鸷老人宣完第一道圣旨,眼神环绕百官转了一圈,边上有四位亲王,两位郡王,不约而同的都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期待不言而喻。值此老皇帝病重之际,傻子都能看明白他们是为了什么,老人微哼了一声,出声道:“六位王爷,按照本朝官制,各位都是不必来上朝的,今日怎么得空辛苦走这一遭?”

朝服上比郡王多一条龙,顶戴上比其余五位王爷都多一眼花翎的洛亲王清了清嗓子,平静开口道:“内廷司昨日传下了消息,皇上龙体危在旦夕,已请无极观主施展道术回天,本来前些日子丢了传位诏书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我们做臣子的就该来关心一下,可没有皇上口谕,又怕别有用心之人编了闲话,所以我等就没敢造次,但如今皇上都病成这样了,我们抛开做臣子的身份,既然是当儿子的,这回再不来,就是大不孝了。”

没等阴鸷老人回话,这位气态举止都高贵非凡的洛亲王继续道:“孙公公,你虽执掌司礼监掌印,可我们王爷进京一事,恐怕也轮不到你来问罪吧?”

阴鸷老人微微弯腰,赔了个笑脸,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那自然是不归司礼监管,只是没想到的是,一向有贤王口碑的洛贤王竟然也能把手伸进内廷司,这倒也是奴婢的失职。”

“住口!”

孙公公话里话外的指桑骂槐、针锋相对,任谁都听的出来,只是百官根本不敢言语,一位是本朝朝野上下最有声望的王爷,一位是皇帝身边的最大红人。洛亲王倒也没计较,一味的装糊涂,可他身旁一位人高马大,身体壮实的郡王却忍不住厉声怒骂道:“孙老不死的,你以为你是谁啊,别说内廷司,就是你这司礼监也不过是我们赵家的一条狗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跟王爷这么讲话?真以为自己是个带把的权贵了?实话告诉你,且不说皇上病重是不是你暗中捣鬼,就说传位诏书丢失一事,你就难辞其咎!真他妈滑稽,简直闻所未闻,真是开了本朝的先例,也开了你们司礼监的先例吧!”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大谆王朝国祚绵延二百余年,历代皇帝的传位诏书都放在玉华宫的正匾之后,司礼监作为大内总管机构,名义上确实负有保护之责,因此出了这档子事,司礼监自然也首当其冲负主要责任。可除了珲郡王,哪个敢这么想?就是敢这么想,哪个敢这么说?

阴鸷老人眼底古井不波,双手伸进袖筒,不再言语,玉阶上的百官更加噤若寒蝉。对于这位皇帝特殊信任的老貂寺,莫说百官平日里要退避三舍,就是王朝里最负盛名的洛亲王刚才不也是面子上客客气气?可偏偏就是一物降一物,那位素来不知眉眼高低的莽夫珲郡王就不怕他,据好事者统计,珲郡王在公开场合顶撞孙公公,下不来台的就有数十次。

刚才接了旨的礼部尚书宋襄礼眼见僵局,得了百官之首最前边一位老人的点头示意后,率先开口暖场道:“孙公公,珲郡王,两位都消消气,眼下皇上病重,意识只在迷离之间,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朝太子一位又空悬一十八年,所以传位诏书一事刻不容缓,咱们都得做最坏的打算,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正是,正是...”百官相继附和。

珲郡王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搅局,洛亲王也及时笑呵呵打圆场道:“孙掌印,本王这个弟弟也是因为皇上病重才心情不佳,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眼下当务之急,确如宋大人所言,该团结起来及早为传位诏书的事情商量出个结果才是。”

孙公公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反问道:“依洛亲王的意思呢?是找那份丢了的呢,还是由大家推举出一个贤王,立为新主?”

洛亲王一脸正气,道:“当然是以找为主,皇上的意思呢?”

孙公公忍不住讥讽道:“洛贤王果然和皇上心有灵犀,不愧贤王之名。”说完从怀里掏出第二份圣旨,尖声宣读道:

“上谕:着清凉山小公子陈乙全权追查传位诏书一事,限期一月,如有不逮,立即剥夺清凉山无极观金册,大理寺卿陆相如,鸿胪寺卿唐言全力协助,不得有误,钦此!”

百官里两位中气十足的年轻官员大声道:“陆相如领旨!唐言领旨!”

六位王爷的脸色突然阴晴不定了起来,其余百官也有些骚动,任谁也想不到皇帝居然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一个纨绔手里?而且还是那个纨绔??

天杀的东西,这么些年京城里哪家哪户没吃过此人的亏?至今恐怕没人会忘记有一年就仅仅因为清凉山上没活水,那天杀的东西说不配清凉之名于是大肆在京官堆里敛财,说是要把沧澜江引流过去,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简直无耻荒唐!光此一项就耗费他们数年家底,可谓人神共愤,京官人人得而诛之!若不是仗着皇帝宠信无极观,众人明里暗里的手段,早就把那狗东西挫骨扬灰了!

这次皇帝先大封清凉山,然后又来了这么一记后手,不知是何用意,可有这小魔头查案,好日子恐怕是到头了。

孙公公办完了差事,不理会百官之间的骚动,拍了拍手,“各位大人,都回去歇着等信吧,这几日就不用上朝了,各地奏章均呈报内阁,有洪太师在,出不了乱子。”

一直没有说话,却是位列最前边的老人,胡子眉毛上满结冰霜,老人并没有跪着,而是坐在椅子上,有一袭厚重的貂裘裹身,饶是如此,老人似乎也不堪严寒,强自撑着说道:“孙掌印太客气了,奏章一事,呈报司礼监也未尝不可,我老了,不行了,公公还老当益壮啊。”

百官安静下来,不再骚动,这种关键节点,说错一句话,有可能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孙公公含笑走下台阶,一只手握着洪老太师,顿时一股精纯暖流走遍洪老太师全身,洪老太师也不惊讶,只是点点头致谢,而一旁的洛亲王和珲郡王眼神中都同时露出了忌惮。

这位孙公公的内力,显然已经到了极为惊人的地步,洪老太师百岁高龄,血脉之脆弱可想而知,寻常高手用内力帮人驱寒取暖,这并不难,难的是这份把控力,给百岁老人取暖,这得要求内力精纯到发丝的地步!

珲郡王好像不服气的微哼了一声,洛亲王脸上不悦,瞪了他一眼。

百官开始陆续起来,跪了半天,腿脚不灵便,就那么互相搀扶着出宫。而在宫墙外,一片热闹的街头,一家敲锣打鼓,庆祝瑞雪的饭馆里,一老一少两位穿着藏青色老式道袍的道士,正大口吃着涮锅,大口喝着烧刀子,好不快活!

老的慈眉善目,额头隆起,两缕白发从双鬓延伸下来,颇有寿星之相,小的唇红齿白,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瘦削干净,有些细小雀斑,一双眯起来极为迷人的丹凤眸子配上一双白皙修长的双手,更添阴柔气质,端的是上好的皮囊,却正是方才入城的那位倒骑驴年轻小道士!

老道士夹了一块羊毛肚,放进嘴里囫囵道:“小乙,听到宫里的圣旨了吗?”

小道士嘿嘿一笑道:“老东西,你少挖苦本公子,我又不是你,这里距离宫里最少二十里路,我能听到二十里路外那孙貂寺说话?”

老道士说道:“叫你平时不用功,那本《上清诀》你练了七八年了吧?至今不还是待在第一层?”

小道士猛灌了一口酒,“你那也叫武功?少糊弄人!不叫人吃辣,不叫人喝酒,不叫人碰女人,那是人练的嘛?!”

老道士眯着眼,提起筷子指了指小道士,“你呀你呀,总想着这些,怎么成大器?”

小道士扶了扶头上的道冠,突然凑近一些悄声道:“老东西,啥时候把《紫薇经》给本公子瞧瞧?本公子最喜欢里边那招能变驴的!”

“滚滚滚,吃饭!”

“还是的,小气!”

“这是小气?就你那败家玩意儿,要把《紫薇经》给了你,还不得让你赎了赌账?”

小道士嘿嘿一笑,不再接话,一老一少风卷残云,谁都不肯让着谁,最终在最后一片牛上脑的归属上大起争执,小道士突然眼睛一亮看向街边,道:“姐,你怎么回了?!”

老道士果然回头望去,可街边虽然人山人海,却哪有那位女子的身影?自知上当,笑呵呵自嘲一番,回头再望向那个吃相难看,已经将最后一片牛上脑吞入腹中的小道士,一脸慈祥。

老道士忽然问道:“小乙,姓赵还是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