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节选

1999年夏天,我跟万三说我办了退学手续的时候,他正在公寓里玩星际。

公寓是万三他妈掏钱给他租的,大两居,原本是为了改善他的居住条件,只是没想到万三把公寓改造成了游戏网吧。

听到我说退学这俩字的时候万三的嘴张的老大,直到粘在嘴唇上的烟头掉到裤子上,差点酿成火灾才回过神来,他一边哇哇大叫一边端起我刚放在他电脑旁边的一杯水倒下去,然后我看着他的脸顿时变成猪腰子一样的颜色,就好像是刚刚有人拿开水泼了他裤裆一样。

事实上,他刚才泼下去的确实是一杯滚烫的开水。

我们再一次讨论我退学的问题,是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路言辰,唉哟……你疯了吧,我艹……为什么要退学?”

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万三依旧不忘关怀我这个革命同志,望向我的目光中充满爱护和戚戚然,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如果再加上两撇小胡子和一副眼镜,妥妥成了我们高中时候的教导主任,只是满脸的青春痘,看上去有些猥琐。

“我不想这么混下去了。”我有点不自然的笑了笑,退学这事儿,对我来说确实有点疯狂。

“不想混?那你就退学?哎哟……”

万三听了这话就作势要撑起身来,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刚抬起身就跌了回去。

“唉哟我艹,你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我不想毕业以后去中关村卖电脑啊。”我说了个很靠谱的理由。

听了这话,万三躺在病床上不做声了。

他当然懂我的意思。

我和万三从高中起就是铁哥们,又一起考进了这所大学。虽然是个二本,可是放到北京这个地方,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毕业证连张厕纸都不如,好歹厕纸拿东西还能擦屁股呢,硬硬的毕业证只能用来煽风凉快。尤其是我们当初糊里糊涂考上计算机专业的,C++和JAVA如过眼云烟般飘过,毕业后只能到中关村卖电脑当苦力。

万三的电脑就是我们专业一位师兄给帮忙攒的,据说师兄是我们系的高材生,成绩数一数二不说,自己还一手组建了学校的广播电台并担任第一届台长,后来电台因为经费问题几乎夭折,师兄又施展舌灿莲花的神功从中关村拉来赞助,给每个宿舍都装上了小喇叭。

尽管传说他这么做的终极目标,是为了每天在晚上的《午夜私语》栏目中读他给校花写的情书,不过这个传说始终是传说,我们刚来学校的时候,师兄已经毕业了。再往后的小道消息就是,专业成绩数一数二的师兄毕业就去卖电脑,让学校老师很没面子。

此外,师兄一直单身,从古到今。

我们分完宿舍的第一天晚上师兄就来了,进了门就给每个人发名片,说大学生活枯燥,总要给自己配台电脑来度过漫漫长夜,要配电脑就找他,自己人好说话,折扣大大的。

在他一番同校情意的感召之下,我们宿舍的富二代张凯当天就托师兄帮忙攒了台电脑,花了一万三千块,师兄满眼红光的帮他把电脑搬进宿舍,又满眼红光的招呼大家,要配电脑就找他,自己人好说话,折扣大大的。

再后来的两个礼拜后,隔壁的隔壁也买了台电脑,自己去电脑城组装的,不到四千块钱。

和张凯的机器配置一模一样。

从此大家都渐渐遗忘了张凯的本名,万三的名号开始响彻宿舍楼。很多人都在背地里拿这事儿笑话他,除了我。

我只会当面笑话他。

我叫路言辰,外号路怂,一个怂蛋。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怂到不能再怂的家伙。幼儿园的时候,看到癞蛤蟆吓到尿裤裆;小学二年级,被一年级女生按在地上一阵痛揍却不敢还手;初一下课和同学抢厕所,结果掉进了粪坑,被嘲笑了整整三年;每次体育课跑步比赛都是最后一名,男女都算;上高中凑人数进班级足球队,打比赛的时候把球踢进自家球门,从此球队宁愿要女生也不要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的学习成绩还算可以,正常发挥进一本线没问题,可高考的时候,头一天因为紧张睡不着觉,导致考试一半睡着了,结果勉强进了个二本……

不过万三总是大言不惭的说,我是为了我们的友情才故意考了低分。

为此他特意邀请我住在公寓里,不用额外付房租。

“我去广告公司面试了,试用期六百,试用三个月,转正后九百。老板说干好了以后还涨工资。”我和万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万三拨浪鼓的摇着头,嘴角流露出一丝鄙视,显然对于从小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他来说,这个工资还不够他一顿过生日的饭钱。

“900块钱?喝西北风啊?”万三嘲笑我,“广告公司?去那儿干什么?”

“卖电脑还是底薪八百呢,好歹多一百块钱,关键我跟老板说了我没毕业,人家说没问题,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我不想做电脑这行,感觉没意思。”我说,“做文字工作,应该适合我吧。”

万三不说话了。

他了解我,虽然平时怂了吧唧,但是一旦我拿定主意,八头驴都拉不回来。

文字工作的确是个选择。我在大一开始写诗歌,陆陆续续在报纸上发表过两三篇,后来又开始写小说往学校论坛里发,在论坛里也小有名气。慢慢的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路秀才”。不过万三始终认为我是在不务正业,他总爱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自古秀才最穷酸,挣不到大钱”,让我以后跟他做生意。但对我来说,还是做文字工作比较适合我这个“穷酸秀才”的胃口。

最重要的是,每天浑浑噩噩的学习,让我对未来的人生越来越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学习,一想起父母辛苦赚的钱就被这样浪费在无趣的生命里,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发慌。

有一次,万三问我:“有什么人生理想?”

我绞尽脑汁了十几分钟,然后对正玩游戏的他说:“我想将来有个好老婆,过好日子。”

万三听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发愣,他都忘记了刚才问过我一个很人生的问题。等想起来的时候,他开始爆笑。

“路言辰啊路言辰,瞅你这点出息,这叫人生理想吗,我问问你这TM叫人生理想吗?”

我原本期待他会赞扬我活的干净潇洒的自信心,立刻被极度打压下去。

后来我问他:“当作家出书,这算不算理想?”

万三鄙视的点了点头说:“虽然这勉强算理想,但你这种穷酸秀才气啊,我真想给你来个汗蒸全给蒸掉。”

我心里说,穷酸秀才气也比你这一身铜臭气好,不过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在那个年代,腾讯公司的QQ还不叫QQ,叫OICQ。诺基亚的手机要6000多,我这种穷学生根本买不起,满大街流行的是BB机和小灵通。最流行的是网络聊天室,没课的时候,除了在论坛写小说写诗歌,我都是泡在聊天室里,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天南海北的聊天。偶尔在半夜开个语音聊天室读诗歌。

聊天室里有个女人,网名叫“香烟和窗影一样长”,声音很美,有种慵懒的质感。在夜里,这样的声音从耳机里穿透耳膜进入身体,美轮美奂。

许多年后我想,她的声音不能用“美”来形容,正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性感”才对,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到对方的体香。她经常在语音聊天室里讲她每年都去大山支教的故事,讲她死后要将自己葬在那片深山里,有时也会读她写的诗,我是她忠实的听众,每次她在语音里叫我“阿辰”的时候,我都会心跳加速到一千次。

其实就算她不写诗,她那性感的名字,也足以让正处在文学青年初级阶段的我内心躁动不安,在无尽的夜色中,她的声音带着余温和淡淡的香,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只有我的右手,可以抚慰我孤寂的忧伤。

后来我重新起了个名字叫“红酒与夜色共眠”,假装新来的,就是为了让名字能距离她近一些。然后几次听她在聊天室里问阿辰怎么许久没有来了,我就会小小的心跳一下。我开始以新的身份和她聊天,发我写的诗歌给她看。

发了几篇之后,她在小窗口里笑着说:“阿辰,你换马甲啦!”

她如此确定的使用了感叹号而不是问号,我顿时恨不得一头扎进沙子里。头昏脸红了很长时间。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笑,我能感觉到她在那头的屏幕面前笑的样子。

“我就是知道啊,我们心有灵犀。”我坚守了二十多年的纯洁的防线被“心有灵犀”这四个字彻底击中了。

她问:“为什么改这个名字?”

我几乎是心脏要蹦出来似的,喘不上气来,我捂着胸口,一只手在键盘上打了几个字,“因为我喜欢你啊。”打完字我就感觉脸开始滚烫滚烫。

她很快回了个笑脸,“阿辰,我也喜欢你啊。”

还没等我从漫天的星光中回过神来,她又发来消息:“我们喜欢并欣赏网络上的彼此,因为敞开心怀,彼此流露真实,因为没有利益纠葛,只有心灵交流,因为我们内心都渴望有人关怀,寻求慰藉。阿辰,谢谢你。你的文字很美,我想,如果你去广告公司,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好文案。加油啊,阿辰。”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不单单是因为我竟然前所未有的把我生平的第一次表白给了“香烟和窗影一样长”。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许是因为电脑屏幕隔绝了两个人面对面的尴尬吧。

我开始幻想有一天能和她见面的场景,幻想我们手牵着手在马路边散布歩,幻想我们靠在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用手搂着她,她应该不会拒绝吧?如果我搂紧一点呢,她会不会推开我骂我臭流氓?应该不会,那个时候我们应该是男女朋友才对,我甚至可以亲吻她。

“阿辰,我也喜欢你啊。”

“如果你去广告公司,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好文案。”

她的声音,让我恍惚了好几天。

再后来,我偶然看到网上有一则招聘启示,职位是“广告文案”,我鬼使神差的投了封简历,鬼使神差的接到面试的通知,又鬼使神差的通过了面试。正是因为这次面试的通过,让我产生了退学的念头。

天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和毅力,去承受来自学校和父母劈头盖脸的质疑、责骂、劝导。

在“退学”这颗核弹正式引爆后,学校老师和辅导员轮番给我做思想工作,老师给我妈写信,我妈给我写信,我给我妈写信,我妈又给我写信,我又给我妈一连写了七封信,我爸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妈回信说我不劝你了你看着办吧,老师满眼的失望,同学看我笑话。

万三分开双腿站在我旁边,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要学会去承受。”

一个细雨朦胧的夜里,我站在学校门前马路的过街天桥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灯,忽然觉得,在这个真实的世界,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这边,好像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是路言辰,路上的烟尘。

一丁点风就能把我吹走,一阵雨就能把我拍死在地上,没有任何价值。

我笨拙的点燃从万三那里偷来的一支烟,吸了一口,差点没把我呛死。我趴在天桥栏杆上,闭上眼睛,剧烈的咳嗽,细雨打湿我的脸颊,然后汇成水珠,在脸上恣意流淌。等我感觉到流到嘴里有丝丝的咸味,我才意识到,流淌的不是雨水,而是我的眼泪。

我在网上给“香烟和窗影一样长”留言:

我退学了,我想见你。